周振华提着那只刚刚舀完水、已然空了的老水瓢,静立于低矮的屋檐投下的一片阴翳之中。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院墙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沉默,斜斜地投在身前那片被水渍浸润得颜色深沉的泥地上。他的目光并未聚焦于近处的鸡鸭啄食,也未流连于晾晒的衣物,而是越过了那扇陈旧的、木纹已然开裂却擦拭得干净的木格窗棂,沉沉地、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着,落在了院墙根那片平日里绝不会多看一眼、甚至会被下意识忽略的逼仄角落。
那里,野草正以一种近乎蛮横、毫无章法的姿态葳蕤滋生,泼洒出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滴出汁液来的墨绿与深青,在夕阳的金光下,呈现出一种异常旺盛、甚至带着几分狰狞的生命力。
灵泉之水,润物无声,其功效之非凡,远超他最初的预料。他本意不过是滋养那几株特意栽种在院中、期盼其能多结些甘甜果实的梨树与柿树。却未曾想,那几瓢蕴含着非凡生机与灵韵的泉水,在渗入泥土、悄然漫流四溢之时,竟连墙隅砖石缝隙之间、那些最卑贱、最无人问津、平日里只配被锄头铲除或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杂草野茅,也一同得了这天大的、近乎奢侈的造化。
于是,它们疯了。
狗尾草抽出的穗子前所未有的粗大沉实,绒毛密集,像一条条突然被喂得膘肥体壮的微型狗尾,压得那原本就纤细的草秆深深弯下了腰,呈现出一种近乎痛苦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弧度,穗尖几乎要谦卑地触及地面。车前草——这最常见的、甚至常被顽童揪来玩耍的野菜——其叶片不再是记忆里单薄可怜的浅绿,而是变得异常肥厚宽大,如同墨玉雕琢而成,颜色深浓得近乎发黑,叶脉粗壮隆起,如同皮下奔涌着过盛的、无处宣泄的生命力,显得格外坚韧甚至狰狞。更有一些不知名的、带刺或不带刺的藤蔓,借着这泼天而降的生机盛宴,彻底抛却了往日的畏缩,疯狂地纠缠上旁边粗糙的竹篱笆,那绿意汹涌澎湃,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一路向上攀爬、蔓延,叶片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绿得几乎泛出乌光,那势头泼辣强横,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这方寸之地的束缚,向着院墙、向着屋顶、向着更广阔的天地扑咬而去!
他望着那片近乎嚣张、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咆哮着的绿色,心神忽地一阵剧烈恍惚。周遭一切熟悉的声响——归巢鸡雏的咯咯声、大黄在窝边踱步的窸窣声、邻家隐约的呼唤、乃至晚风吹过老槐树叶片的簌簌声——都瞬间退去,变得遥远、模糊、隔膜,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股远比那灵泉流淌得更深、更古、更浩渺、更难以言喻的意蕴,无声无息地自天地四极、自时光深处奔涌而来,将他彻底包裹、浸透、淹没。
他的“视线”仿佛骤然穿透了眼前狭隘的时空,看到了一幅更为宏大、壮阔、乃至令人心悸的宇宙图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无垠的天地自太初混沌而来,默然运转,无始无终,星辰起落,沧海桑田,山河沉默伫立,仿佛永不会湮灭,永不会疲倦,冷漠而永恒。远处,月亮河对岸的山峦在夕阳下苍茫起伏,其轮廓亿万年看似如昨,静谧,恒久,是永恒的象征。但他此刻那超脱的“感知”却仿佛能穿透这沉静的表象,“听”到、感受到那巨大山体内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缓慢却无可抗拒的蠕动、碰撞、抬升、侵蚀……那是以人类短暂生命根本无法感知的、近乎凝固的缓慢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完成着属于大地的、永恒的变迁与能量守恒。这无言的静默,本身岂非就是一种震耳欲聋的、磅礴无匹的宇宙力量?
而将“视线”收回,落于眼前这些卑贱的、仅仅依靠着一点意外恩泽便疯狂滋生的草木。它们何其渺小,何其脆弱,其存在近乎微不足道。秋霜一至,寒风肃杀,便能令它们顷刻间枝叶凋零,颜色褪尽,化为枯槁尘泥,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在这墙角热烈地存在过、呐喊过。它们的生命,轻贱如蝼蚁,似乎毫无价值可言。
可待得来年春风一度,细雨悄临,那深埋于冰冷冻土之下、看似已死的根须,那飘零于四野、被风雪践踏、看似已无生机的微小种子,便又能挣破无尽的黑暗与重压,顶开坚硬板结的土层,焕发出崭新的、甚至比以往更加蛮横、更加蓬勃、更加不可一世的生机!枯荣交替,生死轮转,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永无止境。这看似脆弱卑微、任人践踏的生命,竟以一种最朴素、最直接、最不起眼的方式,执着而顽强地演绎着某种意义上的“永恒”——一种属于生命本身的、种族延续的、与天地循环同呼吸共命运的永恒。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幼时于村塾之中,随先生摇头晃脑诵读过的诗句,此刻蓦然如同穿越了千年的时空隧道,带着全新的、沉重无比、锋利无比的力量,狠狠叩击在他的心扉之上,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蕴含着造化的秘密。此刻听来,竟如深山古刹中的洪钟大吕,声声震撼,撞得他神魂俱颤,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人,自诩万物之灵长,掌智慧,晓礼仪,能筑起参天广厦,能探究星辰大海,能创造璀璨文明。一生或可波澜壮阔,或可爱恨交织,或可留下无数传奇与功业,被后人传颂或唾骂。然其个体之生命,较之天地亿万年之亘古,不过须臾一瞬,渺小如尘埃,短暂如朝露;较之脚下这岁岁重生、看似毫无意义的草木,竟也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无法挽回的脆弱与短暂。任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富可敌国、权倾朝野,一朝生死伦常大限至,则万事皆休,所有音容笑貌,所有丰功伟业,所有爱恨情仇,尽数化为飞灰,散于无形,了无痕迹,最终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何?人类所苦苦追求的长生不老,所念念不忘的永世流传,在这无言而亘古的、冰冷又炽热的、无情的草木枯荣轮回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何等徒劳,终成虚妄之想。
竟不如这脚下无人怜惜的野草。岁岁年年,总能“春风吹又生”,总能将一点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之能,藉由微小的种子、深藏的根脉,绵延传递,无声无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融入这天地大化流行的浩荡循环之中,成为这永恒自然的一缕微弱却持续不绝的呼吸,与之同寿。这是一种怎样的卑微而伟大的永恒?
一丝极淡,却极彻骨、极苍茫的感悟,如檐下悄然渗入的、透凉的晚风,悄然浸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烙印灵魂。那是对个体生命终有尽时、一切终将归于虚无的深刻了悟与坦然,亦是对自然那沉默而伟岸、创生又毁灭、无情又有情的磅礴力量,所产生的无可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他默立良久,身形凝如山岳,纹丝不动,仿佛已与脚下深沉的土地、身后斑驳的房屋、乃至这无声流淌的时光融为了一体。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底最深处,映着墙根那一片狂野不羁、喧嚣怒放、仿佛在燃烧最后生命的绿色,波澜暗涌,深邃如渊,仿佛有星尘在其中生生灭灭,有宇宙在其中无声轮转。
高红梅在灶间唤他吃饭的声响,隔着这一层无形的、对生命本质骤然了悟的壁障,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温暖祥和、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隐约传来。
最终,他缓缓屈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像他平日那般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并非欲将这些“抢”了灵泉好处的、“不懂事”的杂草除之而后快,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极轻极缓地、如同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拂过一株长得最高的、穗子几乎垂地的狗尾草那毛茸茸、沉甸甸的穗尖。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生命特有的柔韧与一种内在的、饱满的、跃动的张力。那穗子被他指尖的温度惊动,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在回应这跨越物种的、无声的生命交流。
他收回手,徐徐站起身,眼神已重归古井无波,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撼动心魄的宇宙感悟、那片刻的神游物外,只是一场短暂的、不为人知的出神。只是,那平静似水的眸光之下,已然悄然沉淀下了一份新的、关于生命本质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并非颓丧或消极,而是一种勘破后的沉静与接纳,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坦然为之、知其终将逝去而更加珍视过程的从容。
生死有命,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既知蜉蝣之短暂,便更应珍重当下露珠之璀璨,把握眼前灯火之可亲,怜取眼前之人。
他转身,不再看那墙角喧嚣怒放、仿佛在向他展示生命终极奥秘的绿意,拎起那只老旧的水瓢,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走向炊烟袅袅、蒸汽氤氲、飘散着食物温暖香气的灶间。那里,是高红梅忙碌而温暖的背影,是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清脆生活交响,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是他此刻的归宿与意义。
“晚上想吃什么?”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低沉,却似乎比平时更柔和、更贴近生活了几分,“我去塘里起一网,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窗外,残阳如血,将最后最浓烈的色彩尽情泼洒,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短暂的金边。那些得了造化、肆意狂欢了一季的杂草,依旧在夕阳这最后的、辉煌的余晖中, silent yet fiercely, 无声而热烈地、近乎贪婪地滋长着,遵循着那古老而永恒、冰冷而炽热的生命律令,直至黑夜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