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是被一阵刺骨的冷意冻醒的。
他猛吸一口气，却只吸进满嘴的潮湿，像浸在褪色的墨汁里。
睁开眼时，灰白雾气正从指缝间渗出来，四周漂浮着无数碎片——有的泛着暖黄，像老照片；有的泛着幽蓝，像深夜的瓷釉；还有几片暗红，像凝固的血。
“这是……”他抬手去碰最近的一片，指尖刚触到边缘，碎片突然炸开。
画面在眼前展开：三年前的玉衡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师父正跪在青石板上。
他的背影比现在清瘦些，后颈沾着未擦净的金漆，面前摆着半块残玉——正是顾昭刚入行时修复的那一块。
“第九代……该来了。”
师父的声音很低，尾音被风卷着撞在砖墙上，顾昭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喉咙发紧，想起师父失踪前那个雨夜，老人盯着他胸口的契纹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那时师父就知道？
知道他是“第九代”？
碎片“咔”地裂开，下一片记忆紧接着撞过来。
这次是间石屋，墙壁渗着水，师父背对着他，后颈有暗红的咒文在蠕动。
“守灵司的断契封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从记忆里某个旁观者的视角发出的，“触发者会被封印为活封器，替凶物续命。”
“但我自愿。”师父突然转身，脸上带着顾昭熟悉的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瓷粉，“昭儿，你要记住，真正的修复不是补瓷片，是补人心。等哪天你能看透古物的灵……”
“够了。”顾昭后退一步，却撞碎了另一块碎片。
这次的画面更模糊，只看得见无数黑影在撕扯师父的衣角，锁链穿透他的肩胛骨，他却在笑，笑得比修复完成时还亮：“他会来的，他能解开。”
“谁？我？”顾昭伸手去抓，指尖穿过师父的影子，触到一片冰冷。
现实里，苏绾的指尖在发抖。
她望着瘫在木椅上的顾昭，能清晰感知到那缕属于他的神识正像断线的风筝，在灵界边缘晃荡。
“结防御阵。”她咬着唇掐诀，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守灵人嫡系的神识太脆弱，被灵界乱流卷走就麻烦了。”
哑僧始终闭着眼，掌心的九枚古币突然发烫。
他的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按住眉心：“不是乱流。”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是魂匣的副产物——有人用他师父的灵核做锚，给他开了扇门。”
苏绾的动作顿住，引魂香的火星在她指尖噼啪炸开：“门？”
“邀请。”哑僧睁开眼，眼底泛着青灰，“他不是被困，是被‘请’进去的。”他解下颈间的念珠，九枚古币串着黑绳，“要带他回来，得找到主心脉。”
“怎么找？”苏绾抓起案上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这里的灵脉全乱了！”
“随香引走。”哑僧将念珠递给她，“引魂香烧到第三段时，烟会指方向。”
苏绾立刻重新点燃引魂香，青白色烟雾腾起的瞬间，竟在空中凝成一条光带，直直扎进顾昭心口的契纹里。
顾昭没看见这些。
他正站在记忆迷宫的中心，四周的碎片突然开始旋转，像被无形的手揉成一团。
他听见锁链拖地的声响，看见自己十六岁时蹲在修复架前补陶片，师父站在身后指点；十八岁时第一次独立修复成功，师父拍着他肩膀说“昭儿有灵气”；二十岁生日，师父塞给他半块银匣，说“关键时候用”……
所有碎片突然静止。
最中央的那片记忆泛着金光，顾昭伸手触碰的瞬间，画面里的师父突然抬头——不是对着记忆里的自己，而是对着此刻的顾昭，眼睛亮得惊人：“昭儿，别怕。他们要的不是我，是你。”
“轰——”
黑影是从地底窜出来的。
轮廓模糊如泼墨，唯二的红瞳像两盏血灯。
它抬手就是一掌，顾昭本能侧身，却还是被扫中胸口，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撞进碎片墙里。
“谁……你是谁？”他撑着地面，嘴里尝到铁锈味。
黑影没回答，只是抬起泛着鳞甲的手，指向他胸口的契纹。
顾昭低头，看见那枚淡青色的印记正在发烫，原本若隐若现的纹路突然清晰起来，像活过来的蛇。
“出去！”黑影的声音像指甲刮黑板，“不属于这里的人！”
顾昭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记忆里的师父对着他笑，嘴唇开合：“别怕，昭儿。你比我强。”
再睁眼时，顾昭正趴在苏绾怀里。
鼻尖萦绕着引魂香的苦，后颈全是冷汗，连后背的衣服都贴在了皮肤上。
“醒了？”苏绾的手按在他后心，灵力像温水渗进来，“你在里面待了三刻钟，现实里才过了三分钟。”
哑僧站在窗边，念珠在掌心转得飞快：“主心脉找到了？”
顾昭没说话。
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师父的话在耳边循环：“他们要的是你。”“第九代该来了。”
“师父……”他声音发哑，“他不是被抓的。他是自愿留下的，等我来。”
苏绾的手指在他背上顿住：“什么？”
“断契封印。”顾昭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他触发了守灵司的禁术，成了活封器。但他说……”他喉结滚动，“他说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我。”
哑僧的念珠“啪”地断开，九枚古币滚了一地。
他弯腰去捡，声音突然低下去：“第九代……原来守灵司的血脉，真的没断。”
苏绾没接话。
她盯着顾昭胸口的契纹，那里原本淡青的印记，此刻正隐隐泛着红，像被血浸过的玉。
“昭儿？”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皮肤，顾昭突然闷哼一声，浑身剧烈发抖。
“怎么了？”她慌忙收回手。
“灵力……”顾昭咬着牙，“运转受阻。”他能清晰感觉到，原本顺着经脉流动的点化之力，此刻像撞在一堵墙上，“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苏绾的脸色瞬间发白。
她看向哑僧，后者正捏着枚古币，币面刻着的“玄”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和顾昭在银匣影像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顾昭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暗红的契纹还在隐隐跳动，像有生命般，正顺着他的血脉，往心脏的方向，缓缓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