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活在历史的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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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
德国贵族的婚姻,跟庆国的包办婚姻仍非常类似。甚至还有类似庆国的娃娃亲、“童婚”。十岁以下的孩子就被两家许了亲,也是常事。
“婚姻”与政治、交易、权力的联系非常紧密,主角并不是新郎和新娘,而是两位的父辈。
门当户对是必须的。结婚更像一场交易,生意谈成了,就结。哪怕是灰姑娘,她的父亲也得是贵族,才有嫁给王子的可能。
埃丽莎尔·基塔嫁过来艾徳勒克家族,就是如此。1899年底结婚时,她16岁,哈德里21岁,两人都是刚到《民法典》规定的婚龄。
两大家族当时就缔结了姻亲联盟,尤其在哈德里这个长子赴庆国服役之前,安排尽快结婚。
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相爱后牵了手。而艾兰德城堡里的下一代,住的这对王子和公主,一开始却并不是相爱的。
并且,贵族受教会规矩所囿,想离婚,难于上青天。即使贵为国王,离个婚都得震惊教皇,像上奏天庭般艰难。
如果哈德里没有经历庆国之行,未曾体会过何为爱情,他可能也会与这位埃莎公主琴瑟和鸣。
在婚礼上牵过埃莎的手,有了结婚宣誓,也就是尽了家族义务。
而他成婚当时,并不讨厌埃莎。这位少女性格开朗活泼不拘谨,身体健康、脸庞美丽不呆板。在哈德里新婚那几天,他既把埃莎当妻子,也把她当妹妹看待。
当然,埃莎带来的不菲嫁妆、背后家族的财力、同为贵族的身份,也是詹尼尔选择与她家结亲的理由。
并且,这姑娘身子健康结实,一看就是能多生育的。此时欧洲贵族还有爱美之习,和庆国的缠足类似。
为了腰围极小,女孩从儿童时期就开始束腰,后果也很惨烈,贵族女子很容易流产或难产死掉。
塔娜夫人幼年时,也曾深受其害。不过现在放松了些。埃莎的体型就成长得比较自然。
家族需要繁衍、发展,当然重视子嗣,尤其是下一代长子。
这对少年夫妻曾被寄予厚望,甚至一到婚龄,双方的父亲就着急让他们赶在出征前成婚,就是为了能尽快有个小长孙。
当然,这一年多,詹尼尔没能如愿。
而那庆国战争之后,埃莎现在日盼夜盼回来的王子,拒绝和她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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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正是玫瑰盛开期间,当哈德里穿过大片的玫瑰园,走进花香与色彩交织的艾兰德城堡大门时,穿着白色束胸长裙的漂亮妻子埃莎,欢呼雀跃地迎接他,热情地撞进他的怀抱。
“哈德里 !”
青年军官身姿高大挺拔,此时尚未脱下戎装。一年多过去,比出征前还成熟稳重的气质、高挺英俊的眉宇,让城堡内外围观的一众大小女仆,也芳心似小鹿般乱撞。
这个金发碧眼的帅哥,是家族下一代伯爵继承人。除了之前的少校军官身份外,早已被封男爵。
如今卸下军职,便称哈德里男爵了。
这个长子不仅从小帅到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都是小正太。
因为喜欢艾徳勒克家这三个小少爷,周围农户家的女儿,还有专门来城堡请求做女仆的。
不过伯爵夫妇挑选严格,不是所有佃户家女儿,都能进城堡来服侍的。毕竟有三个公子,正在受贵族传统教育。还有两个未成年,需要在某些事情上防范。
埃莎是刚成年的小夫人,性格天真浪漫,久别重逢,完全无法按捺住那份激动和喜悦。
德军在庆国,写一封信至柏林的军邮,要经过土耳其港口周转,平均寄达的时间是60天。
埃莎每收到一封哈德里的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他的心情了。这样鸿雁万里传书的低效率,鸿雁幸亏还未死。但实在是远隔千山,两人极难有亲近感和交流。
众目睽睽之下,埃莎也放下了端正、矜持的礼仪,她蓝色眼睛里是满心的欢喜。却看到这英雄丈夫的俊美脸上,是无法隐藏的淡淡哀伤。
他那深邃的蓝色眸子里,是比海还深沉的痛苦,也仿佛曾经流过、比海水还多的眼泪。
“哈德里,你怎么了?”
少女凝视着他的脸。既往那些来自庆国的丈夫回信,其中的冷静、不含热情的字句和语气,埃莎会有一些预感。
不过,贵族的婚姻就是这样的,彼此彬彬有礼、相敬如宾。只是,哈德里在新婚时对她,明明不是如此疏淡。那时,他初尝情事,也是很亲密,喜欢探索……对她,也好奇、很有兴趣的。
对着面前的埃莎,哈德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心中哽咽,痛苦已经席卷了他很多日。
此时他能对埃莎说什么?他能告诉她,自己在她这个妻子之外,还爱上了另一个海外女子,甚至在情感上,更爱那一个?
他说不出。并且,埃莎已经是他妻子了,出于男子的责任感,也当然不能抛弃她。
可他此时内心深处,依然对乌鸦之死有着无尽沉溺的缅怀和爱,让他接受不了埃莎。
在决意挑战父权之后,哈德里在内心深处,无法遏止地,开始挑战父权强加给他的婚姻。
望着城堡里,迎接英雄凯旋回归的各种华丽装饰,甚至准备了盛大的宴会,他更是有莫名的痛心。
那场远征的战争,那个姑娘因此死了。如今这一切对战争的赞扬,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啊。
他恨这样的战争,却又偏偏因此,去了庆国与她相遇 !
这样的矛盾与痛苦,根本无法释怀。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件事: 若是,乌鸦母子……能跟着他,一起回到、站在这里,那该多好。这样的远征,可能才有了意义。
乌鸦性子是那么安静,就像这黑森林中存在着的一种纯净、静谧、让他内心安宁的理想。
只要她在这里,她什么都不做,就活在这座城堡里,哪怕是存在于一个小小的角落,能一直看到她的身影,就足够了啊……
哈德里黯然神伤。他礼仪性地拥抱亲吻了埃莎。却是有距离的、疏远的、冰冷的。
当曾用尽心力拥抱过一个自己最爱的人,怀抱中曾经有一个吸引你灵魂的人,面前这副女子的身体,不是“她”的,他就已经没有了激情。
内心中生发男女之情的那一处,仿佛是干涸了。而乌鸦……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父亲詹尼尔和母亲塔娜在叫他,给哈德里的疏离和冷淡解了围。
在父母面前他极力隐藏着情绪,直到他那“先斩后奏”的退役申请,惹恼了詹尼尔,父子俩相逢的第一日,便不欢而散。
下午,他将自己随身带回国的物品,全搬进了从小居住的那城堡房间。
他与埃莎成婚后,两人明明有一间更大、更华丽的婚房的。但他,不想住那儿了。
他将从庆国带回的小箱子放到房间,那里装满了乌鸦的私人物品,都一一取出、摆放在自己房间里。
他温柔整理擦拭,也深情凝视着每一件。那位已经不幸香消玉殒的姑娘,他如今有的,只是她这些仅有的遗物。
她刺绣过的手帕、写的字、她的信、她学德语的笔记、她穿过的衣衫、戴过的首饰、用过的发梳,她的那一缕黑发……
斯人已逝,温度已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