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格格来时，在门口，先是被洋兵阻拦，不让进。来李府的陌生人本来就极少，卫兵谨遵长官命令，保卫安全。
这座艾府从上到下遵循的，都不是庆国的礼仪，遵的是洋人的规矩。洋人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既往也没接待过太多来客。唯一来的刘意安讲礼数，下午才来。今日李总管又去李府照看了。
一名士兵进院叫了个伙计出来问话。问清了是个格格，要求见艾小姐。伙计便去二院告诉小杏。
如今小杏是乌鸦的大丫鬟，爱揽事、也不怕事多，凡事都想帮自家姑娘办了。
小杏出门来一看。什么格格？谁啊？京城里格格是干嘛的？格格们已经被联军整治凌辱了很多。
自从小杏进了城，只以姑娘、长官、德军士兵为大。别的人，不认识。
这得拜庆国的教育所赐，几乎大部分女子都是文盲，更不教社会人员等级知识。小杏小棠都来自河北乡村人家，自小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这是遇到乌鸦才学了些。
但姑娘也没讲过格格是甚啊。况且如今的格格，已是被洋兵蹂躏过的皇族底层，哪有威风。
今日桂格格穿得齐整些，扶着丫鬟的手在门前等。跟上次在李府上门的刘意安，形象差不多。
小杏是个有意思的，她心疼自家姑娘。昨夜长官和姑娘可是折腾到很晚了。又吹口琴、又跳舞的，两人后来又低低地不知聊些什么，边聊边笑，到了半夜卧房中灯才灭。
姑娘累了便想睡就睡，一定得睡足了。谁来访，也不想去叫醒她。况且又是不约而来，怎好把姑娘叫起来迎客。
但她倒是照猫画虎，按着上次姑娘招待刘意安上门的规格，让给桂格格倒了待客的茶、摆了点心。
一见这茶，桂格格就悲从心起。艾府中怎么会有质次之茶，尽是昔日宫中好茶。再看那点心，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能有规格餐食就不错，哪儿还有这么精致的小点。
亏得那日在宫中，自己还奚落这位艾小姐，说什么“魑魅魍魉、打回原形”，如今看来，小丑竟是她自己。这位乌雅小姐，如今是精美的宅子住着，漂亮的丫鬟贴身伺候着，这么昂贵的茶喝着。而自己的阿玛、哥哥，即将要被洋人斩了啊。
乌鸦终于醒了起床，小杏便先服侍她洗脸。已是晚了，便先让姑娘用早膳。可不是，还得饿着肚子去见客嚒？我家姑娘受了委屈，那怎么成？
待乌鸦一样样吃完，小杏这才讲，今日有个格格上门。
乌鸦道，“哪位格格？”
小杏回忆名号，“桂？贵? 格格？”
乌鸦惊到，“你这丫头，也不叫我。”那位桂格格性子急，还是个口舌尖利的。她先问，“她来了多久？”
“一个时辰？”小杏想着道。先让姑娘安静睡了半个时辰，醒了后洗漱、早膳又是半个时辰，差不多。
乌鸦着急道，“快，赶紧帮我随便挽个髻子。”
小杏一边帮她梳发，她一边从桌上首饰匣子里，找那十两银子买的簪子，又戴了个普通的青玉镯子。让那位坏脾气的格格等了一个时辰？这还得了，还不是早都炸了？
小杏奇怪地想着，姑娘这么紧张干嘛？那位格格是何人？刚才在厅堂等着，明明是坐得住、沉得下气的，耐心好得很的。
*
可桂格格为何沉得住气？因为今非昔比啊，连这位艾小姐的两个小丫鬟，也是惹不起的。
坊间传闻，因为有人劫了两个丫鬟，德国公所几日内满城追凶。拿下案犯，那位长官直接刑场上亲自动手、让人吃了枪子，可见也宝贝得紧。
今日又见到小杏长相，那柳腰、艳眉，十足是跟她主子一样的狐媚子。可偏偏都是那洋长官的人，即便是个丫鬟，又哪里敢惹。
上次在宫中，乌鸦说自己是逃难的宫女，桂格格贵为王族，竟然比不过一个宫女；今日，没想到一个孤女府里的小丫鬟，自己还是比不过。
如今洋人掌握生杀大权，屠刀就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服。她心中虽然焦急，但面上怎敢表现出来。
她等得坐立不安，小棠给她添了好几次茶水，才见乌鸦从内院出来。
乌鸦身上没什么装饰，但人的气色是养出来的，脸上写着的就是国泰民安、岁月静好。既不为衣食所忧，又不为人命之事发愁，和自己的这番焦灼凄苦截然不同。
艾小姐粉面含春、似有珠光，肤色润泽得很。配着自己裁剪的衣裙，比宫中贵人还姿态鲜亮。
“桂格格好，让你久等了。”
乌鸦福了一福，如今是艾小姐了，更是无须像奴才般跪这位。
说起来，自从遇见哈德里，她就不曾下过跪。
“是我不约而来。艾小姐。”桂格格回了见礼。
乌鸦心情甚好地站在她面前，先问，“格格如此突然来找我，有何事？”
求人也是讲方法的，病急乱投医、失了阵脚，怕是也被拿捏。
桂格格既往是皇族的亲王孙女、王爷嫡女，官家小姐见了她，都是民女，也是要低眉顺眼地行跪安礼。
上次在宫中，乌鸦虽称自己是宫女，但洋人环围，就已经不跪了。
如今，虽然在场的没有洋人，若乌鸦不行跪礼，她又能如何?
艾乌雅的这个周身气场，桂格格都不敢小觑，还是上门来求人的，岂能让她跪。
自己已经寄人篱下，乌雅是艾府之主。今日她虽不炫富、周身无炫目之物，但想想上次戴的那些首饰，府中能少得了吗？
亦珏又说，刘保柱常送她去教堂布施，一应物品，单次耗银以百两计，而那长官从不阻拦。
自己一无所有，而这个艾小姐过得已如王族贵胄一般，能随意打赏。
但心中种种嫉恨，此时都不能显露。
不仅如此，还偏偏要纡尊降贵地来求人。
桂格格肚子里琢磨了好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艾小姐，如今我才知你真正身份，那日在宫中，因你自称宫女，我便言语上多有得罪，还望你能见谅。”
“没事。”乌鸦暖暖一笑，“桂格格你坐。你今日来定是有事，那你说吧。”
“我阿玛和哥哥后日都要问斩，他们，……他们都因我祖父朝中之事被牵连。如今已经这么久了，洋人还不肯放过，近日又将他们关进牢中，我，我，……”
听说竟然是朝中大员问斩的事，乌鸦很惊讶，这可不是小事，人命关天。
且以桂格格的祖父、阿玛之尊，那顶戴花翎少说也是二品以上，这事如何能求到自己这个姑娘身上来？
“桂格格怎么会来找我？”
“因你与那哈长官，……，”桂格格咬牙道，“坊间传闻，那位长官待你甚好，也甚是在意你。若是你肯在枕边帮着求一下情，叫人放了我阿玛……”
她顿了下，似乎也是难以启齿，毕竟另一种传闻是: 乌鸦被洋人所占，且与两丫鬟去共侍。
一个官家女子的名节已沦落至此，自己还要求她以色侍人、去吹那洋人的枕边风，实在是残忍，也失礼了。
但桂格格又环视了庭院周遭，门廊布置，几台桌案，用品器物之精美，又觉得是以讹传讹。面前的艾小姐，面色优雅淡定，又珠圆玉润，哪有什么凄苦、被凌辱之相。
她心中琢磨不知如何言语进退，便听见乌鸦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