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心指尖的透明感又重了些，刚将半盏参茶凑到唇边，那缕温热的水汽便穿透了她的指缝，在空气中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窗外忽然飘来三缕不同色泽的霞光，红如丹砂映日，黄似熟稻铺金，青若春溪漱石，三光在陋室檐角盘旋三圈，化作三张烫金请柬，轻轻落在案几上。
“三界和解茶会，邀壶灵茶心为名誉主席……”玄鉴摸索着拿起请柬，指尖触到纸面时，眉头微蹙，“仙界新任天枢星君牵头，人间文正先生主笔，连妖界青丘狐族都派了代表，阵仗不小。只是你的神魂……”
茶心抬手抚过请柬上“涤尘有功”四字，掌纹处的灵光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她望向铜镜，镜中自己的身影已淡得能看见背后的竹影，唯有双眸仍亮如寒夜孤星：“清虚子虽逃，余党未清，三界民心未稳。这茶会不是庆功宴，是定盘星。我若不去，倒显得心虚了。”
玄鉴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茶圣令。那半块令牌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晕，贴在茶心眉心时，她周身的透明感果然淡了几分。“陆羽道韵只能支撑一个时辰，若中途神魂动荡，我会立刻施法将你召回。”他语气斩钉截铁，盲眼望向茶会请柬的方向，仿佛能穿透云层看见那三界汇聚之地。
茶会设在三界交界的忘忧坪，此处曾是上古茶圣煮茶论道之地，坪中一株千年古茶树苍劲挺拔，枝桠间还挂着当年陆羽亲手系的茶幡，虽已褪色，却仍有茶香萦绕。此时坪中已设下百席茶案，最前方的主位虚位以待，案上摆着一套冰裂纹汝窑茶具，正是茶心当年在涤尘轩常用的款式。
“听说那茶心已是残魂之态，今日会不会根本不敢来？”仙界席位上，一个穿紫金道袍的年轻仙官撇着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他身旁的灵虚真人皱了皱眉，却没出言制止——这位是前任天枢星君的弟子，对茶心推翻师门旧案本就心怀不满。
人间席位上，文正先生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扫过仙界方向，朗声道：“昔年岳飞蒙冤，韩世忠质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如今茶心涤荡三界污浊，以壶灵之身护佑苍生于水火，纵使神魂有损，也胜过某些道貌岸然之辈千倍。她若不来，是三界之憾；她若来了，尔等当以师礼待之。”
话音刚落，古茶树的枝桠忽然轻轻摇曳，茶幡无风自动，一缕清冽的茶香从空中飘来，比春日新茶更鲜，比冬雪寒梅更清。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主位前方的虚空泛起涟漪，一道淡青色的虚影缓缓凝聚——茶心身着素色茶服，发间别着一朵干制的雪茶，虽身形缥缈，却自有一股涤尽尘埃的气度。
“茶心，见过诸位。”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泉鸣，落在众人耳中竟带着安神定魂之效。那紫金道袍的仙官刚要起身反驳，却被茶心的目光扫过，只觉一股茶香钻入鼻腔，瞬间想起自己当年被清虚子党羽困在秘境，正是茶心的茶烟化解危机，到了嘴边的话竟咽了回去。
茶心缓步走到主位前，裙摆划过地面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却让案上的汝窑茶杯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晕。她刚坐下，就听仙界席位传来一声冷哼：“哼，不过一缕残魂，也配坐主位？仙界颜面何在？”说话的是雷部一位偏将，当年曾奉命追捕茶心，此刻见她这般模样，便想讨回些颜面。
茶心没有回头，只是伸手虚握，案上的茶荷便自动飘到她掌心，里面是刚采摘的忘忧坪云雾茶。“颜面不是坐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她指尖轻点，茶荷中的茶叶便纷纷落入茶壶，“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身形消瘦如柴，谁不说他是华夏之脊梁？清虚子身居高位，却窃茶魄、炼妖丹，纵使仙体圆满，又有何颜面立足三界？”
她抬手虚引，古茶树的露珠便化作银丝坠入茶壶，沸水自空中凝结，不偏不倚注入壶中。“我虽为虚影，却敢以壶灵之身对抗奸佞；诸位身居其位，却曾对清虚子的恶行视而不见。今日这主位，我坐得，也坐得住。”
茶汤泡好的瞬间，茶香陡然暴涨，化作九条茶龙在忘忧坪上空盘旋，龙鳞上清晰可见当年茶心涤荡三界时的一幕幕：破九盏试炼、斗阴阳茶席、茶烟化龙护苍生……那雷部偏将脸色煞白，想起自己当年追捕茶心时，曾被茶龙卷起扔出十里之外，此刻双腿竟有些发软。
“好一个‘坐得也坐得住’！”妖界席位上，一位身着青裙的女子抚掌轻笑，她发髻上插着狐尾形玉簪，正是青丘狐族长老青媚。当年青丘曾遭清虚子党羽围剿，是茶心以茶阵相护，两族结下深厚情谊。“茶心姑娘以残魂赴会，这份担当，便是我妖界也深感敬佩。”
青媚说着，抬手一扬，一只白玉瓶飞到茶心案前：“此乃我青丘百年一产的凝神露，虽不能逆转神魂消散，却能暂稳灵韵。当年姑娘救我青丘于水火，这份恩情，青丘从未敢忘。”
茶心指尖轻点，白玉瓶便稳稳落在案上，轻声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青丘与人间世代交好，这份平衡，才是三界安稳的根基。”她提起茶壶，茶汤如银线般注入茶杯，分送到各方代表案前，“今日这茶，名为‘和解’，取‘茶和天下’之意。人间有云，‘一两好茶解千愁，半盏清茗化恩仇’，愿诸位饮下此茶，莫忘清虚子之乱的根源——失衡则生祸，失正则招灾。”
那紫金道袍的仙官端起茶杯，只觉茶汤入口先是微苦，随后便生出甘甜，体内因当年秘境受创留下的暗伤竟隐隐作痛，随即又被一股暖意化解。他抬头看向茶心，见她正望着古茶树上的茶幡，眼神中带着一丝对过往的追忆，不由得站起身，躬身道：“晚辈无知，此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茶心回眸一笑，虚影竟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金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仙界乃三界表率，当以‘公心’为基，‘民心’为镜，莫学清虚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文正先生抚须颔首，饮尽杯中茶后朗声道：“茶心姑娘所言极是！儒家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三界如同茶席，仙、人、妖便是杯中三叶，唯有相互扶持，方能泡出醇厚好茶。当年清虚子妄图独霸茶魄，就如有人想独占茶壶，最终只会落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下场。”
茶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各方代表纷纷出言，或探讨三界联防之策，或商议清查清虚子余党之事。茶心偶尔插话，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虽身形缥缈，却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整场茶会的节奏。玄鉴隐在忘忧坪的云雾中，盲眼始终锁定着茶心的虚影，茶圣令在他掌心微微发烫，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状况。
眼看茶会即将结束，青媚忽然起身，走到茶心案前，压低声音却让在场众人都能听清：“茶心姑娘，我青丘有一处上古秘境，名为‘灵犀谷’。谷中藏有女娲娘娘传下的‘聚魂秘法’，虽已失传大半，却或许能为姑娘寻得一线生机。只是那秘境凶险，有‘九死一生’之说，且需茶圣令完整方能开启……”
话音未落，仙界席位上就有人厉声喝道：“妖界安敢胡言！那等邪术怎可轻用？况且茶圣令另一半早已失落于时空乱流，此乃痴人说梦！”说话的正是雷部偏将，他刚说完，就被灵虚真人瞪了一眼——这等关乎壶灵生死的大事，怎可如此草率打断？
茶心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抬手抚摸案上的半块茶圣令，令牌上的铭文忽然亮起，与她眉心的灵光遥相呼应。“青媚长老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轻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以壶灵之身守护三界，本就已是逆天而行。若强求续命，反倒落了下乘。”
“姑娘此言差矣！”青媚急道，“昔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毒而不避，只为救苍生于病痛；姑娘涤荡三界，却要落得神魂消散的下场，天道何公？那灵犀谷虽险，却也并非全无生机，我青丘愿派精锐相助，只求姑娘一试！”
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落在茶心身上。文正先生上前一步，沉声道：“茶心姑娘，儒家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风骨，也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智慧。你若能续命，便是三界之福，还望三思。”
茶心望着案上的汝窑茶杯，茶汤已凉，却仍倒映着她的虚影。她想起玄鉴深夜讲述往事时的疲惫，想起青萝抱着她哭着要分草木精元的模样，想起文正先生为她立碑时的庄重。指尖的透明感又开始加剧，茶圣令的暖意渐渐抵挡不住神魂消散的速度。
“灵犀谷之事，容我再想。”她缓缓起身，虚影在风中微微晃动，“今日茶会，多谢诸位。愿此后三界‘茶烟不断，国泰民安’。”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化作一缕茶香，顺着古茶树的枝桠飘向空中，只留下案上那半块茶圣令，仍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玄鉴立刻追了上去，云雾中只留下他匆忙的身影。青媚望着茶心消失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狐尾玉簪，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无论茶心是否愿意，她都要将灵犀谷的地图备好，若有需要，青丘必倾尽全力相助。
忘忧坪上，众人望着主位上那套尚有余温的汝窑茶具，久久没有散去。文正先生拿起案上的茶杯，看着杯中残留的茶渍，轻声道：“‘茶敬客来茶当酒，云山云去云作车’，茶心姑娘虽去，却已将‘平衡本真’四字刻进了三界民心。只是那灵犀谷与茶圣令……看来这三界的风波，还未真正平息啊。”
灵虚真人望着茶心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清虚子当年说‘洗涤三界的代价，你付得起吗？’如今看来，这代价确实沉重。但茶心姑娘若真能寻得聚魂之法，或许也是天道给三界的一次机会。那另一半茶圣令……或许并非真的失落了。”他说着，看向雷部偏将，“你立刻带人彻查典籍库，务必找出关于茶圣令下落的蛛丝马迹！”
此时的茶心，正被玄鉴护着回到陋室。她的虚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靠在玄鉴怀中，轻声道：“玄鉴，你听到了吗？灵犀谷，聚魂秘法……”
玄鉴握紧她的手，掌心的茶圣令暖意更甚：“我听到了。不管那秘境有多凶险，不管茶圣令有多难寻，我都一定会找到。你说过‘茶火不可灭，初心不可忘’，你的茶火，还不能灭。”
茶心轻笑一声，虚影在玄鉴怀中微微颤抖：“你啊，总是这般执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话未说完，她的身影忽然剧烈晃动起来，眉心的灵光黯淡了大半。玄鉴心中一紧，立刻将茶圣令贴在她眉心，口中默念陆羽传下的稳固神魂之法。
陋室的烛光下，茶心的虚影渐渐稳定下来，却比之前更淡了。她望着玄鉴盲眼中的担忧，轻声道：“玄鉴，帮我准备笔墨。我要把九盏试炼的感悟写下来，还有那‘灵韵转生’的猜测，或许……能给后来人留些念想。”
玄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来笔墨纸砚。烛光映着茶心缥缈的身影，她握着笔的手虽然透明，却写得极为工整。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纸上，仿佛为那些字迹镀上了一层银霜。玄鉴站在一旁，盲眼始终望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她活下去。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忘忧坪的古茶树下，青媚留下的那只白玉瓶中，除了凝神露，还藏着一张极小的灵犀谷地图，地图背面，写着“茶圣令另一半，或在幽冥血海”几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