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坤宁宫的金砖地面上，将皇后鬓边的九凤衔珠步照映得流光溢彩。她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凤纹宝座上，双手交叠置于膝前，仍是那副菩萨似的温婉模样。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她指尖微微泛白，唇角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已维持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自从各宫嫔妃陆续到齐，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瞟向殿门外开始，这坤宁宫正殿便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紧绷。
华妃今日特意穿了件绛红色缠枝牡丹纹宫装，领口缀着十二颗东海明珠，云鬓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正随着她焦躁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第三次调整了坐姿，染着蔻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过扶手，发出细微的声响。坐在下首的端妃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翡翠念珠；齐妃则频频朝门外张望，脸上写满了好奇；敬嫔安静地坐在角落，手中茶盏早已凉透，却浑然不觉。
“这昭嫔娘娘当真是天仙下凡不成？”坐在末位的安常在压低声音，与身旁的富察贵人交换了个眼神，“竟让皇上破例至此...”
富察贵人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声音从齿缝里漏出来：“听说连承乾宫都赐给她住了，那可是孝懿皇后曾经的寝宫...”
这些话断断续续飘进华妃耳中，她美目一横，正要发作，却听殿外小太监拖长了声音高呼：
“昭嫔娘娘到——”
这一声如同在滚油中溅入水滴，整个殿内霎时寂静。华妃猛地挺直脊背，那双妩媚的凤眼里霎时凝起寒霜，目光如淬毒的银针般死死钉在殿门处。皇后依旧保持着端庄坐姿，只是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先是闻到一缕极清极淡的冷香，似雪中寒梅，又似月下幽兰，悄然浸满整座殿堂。随后，一个窈窕的身影逆着晨光出现在门边。因是背光，众人一时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那身月白云纹锦缎宫装勾勒出玲珑身段，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每走一步都似有流光浮动。她行走时姿态极为特别，并非宫中女子惯常的莲步轻移，而是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广袖随风轻摆，宛如谪仙临世。
单是这一个朦胧的身影，就已美好到让人心生悸动——那是一种超脱凡俗的气度，让你只要见了这身影就敢断定，面纱下定是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待她缓缓走入殿内，阳光恰好转过角度，清晰地照在她脸上。刹那间，满室珠翠黯然失色。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眸似秋水。最妙的是那通身的气韵，既非皇后刻意维持的端庄，也非华妃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一种清冷又纯净的美，仿佛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似瑶池中初绽的白莲。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行礼时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每个字都带着独特的韵律。
皇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温婉：“妹妹快请起。”她目光在昭嫔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早就听说妹妹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昭嫔起身，转向华妃的方向，正要行礼问安，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
“哟——”华妃拖长了语调，每个字都浸着淬毒般的讽刺，“这就是那个让皇上连宠十五天的狐媚子？”
她缓缓站起身，绛红宫装上的金线牡丹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昭嫔，”她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封号，仿佛要将它嚼碎在齿间，“你可知罪？”
殿内落针可闻。端妃拨弄念珠的手指顿住了；齐妃瞪大了眼睛；敬嫔担忧地望向昭嫔；安常在和富察贵人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皇上乃万金之躯，岂容你如此纠缠？”华妃步步逼近，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损害龙体乃是大不敬！来人——”她猛地提高声音，“给我掌嘴！打烂这张狐媚脸！”
这番发作来得太快，皇后蹙眉欲言，最终却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叶。几个原本想劝的妃嫔见皇后这个态度，也都噤若寒蝉。
华妃贴身宫女颂芝应声上前，她跟在华妃身边多年，最是懂得主子的心思，此时脸上带着狞笑，右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朝昭嫔脸上扇去——
“放肆！”
一声娇叱响起，始终安静站在昭嫔身后的宫女突然闪身上前，一把推开颂芝。那宫女看着年纪不大，力气却大得惊人，颂芝被她推得踉跄着倒退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反了！真是反了！”华妃气得浑身发抖，“连个奴才都敢在坤宁宫动手！”
皇后这时才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和：“放肆。”她朝身旁的剪秋使了个眼色，“去帮忙。”
剪秋会意，快步上前想要拦住那个叫玉米的宫女。可她刚伸出手，一直静立不动的昭嫔忽然动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已挡在玉米身前。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原本气势汹汹的颂芝竟被她一脚踢中腹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丈许外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啊——”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妃嫔们惊叫着起身躲避，茶盏摔碎的清脆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华妃又惊又怒，指着昭嫔：“你、你竟敢...”
皇后终于彻底沉下脸：“昭嫔！坤宁宫内岂容你如此撒野！”
就在这混乱当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门太监惊慌失措地通传：
“皇上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正准备发作的华妃也僵在原地。
只见雍正皇帝大步流星地闯进来，明黄色龙袍的下摆因走得太急而翻卷起凌厉的弧度。他根本顾不上理会纷纷跪地行礼的嫔妃，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昭嫔身上。
“小鱼！”他脱口而出，竟是直接唤了昭嫔的闺名。
三两步跨到她面前，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上下仔细打量：“可有受伤？”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紧张，指尖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直到确认昭嫔完好无损，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他才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稍稍缓和。
这时他才转过身，目光冷冷扫过跪了满地的嫔妃，最终落在华妃身上。
“怎么，”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朕宠幸谁，还需要问过你华妃的意思？”
他一步步走向主位，明黄靴底踏过满地狼藉，在经过华妃身边时略顿了顿：“朕宠你时，你怎么不觉得自己是个狐媚子？如今宠幸别人，你就喊打喊杀的——”他忽然提高声音，“好大的威风！”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在华妃心上。她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皇上，臣妾、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打断她，语气讥诮，“要不朕这皇位，让你年家的人来坐？”
这话太重了！华妃浑身一颤，整个人伏在地上，连声音都在发抖：“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却不再看她，转而将视线投向一直沉默的皇后。
“宜修，”他直呼其名，让皇后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朕知道你无能，却没想到你无能至此。”
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皇后脸上。她死死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身为六宫之主，只会藏在背后搅动风雨。”皇帝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与厌恶，“眼睁睁看着华妃在坤宁宫动用私刑，你非但不阻止，还纵容手下推波助澜——哪里有一点身为皇后的大气端庄？”
皇后闭上眼，缓缓跪倒在地：“臣妾...知错。”
这一刻，她维持了多年的端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尽管依旧挺直着脊背，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皇帝沉默地注视着跪了满地的嫔妃，目光最后落在始终安静站立的昭嫔身上时，才染上一丝温度。
“传朕旨意，”他清晰地说道，声音传遍坤宁宫的每个角落，“昭嫔身子娇弱，受不得劳累，从今往后，不必每日来坤宁宫请安。”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头。免去晨昏定省？这可是连当年盛宠的华妃都不曾有过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