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小七放在旁边的长凳上,然后从布袋子里把糖葫芦、关东糖、驴打滚、萝卜糕每样都取了一些,摆在桌上干净的空碟子里,推到小七面前。小家伙立刻欢快地用两只前爪抱住一颗糖葫芦,“咔嚓”咬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睛,然后又满足地继续啃。
牛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七,又看看林彦,啧啧道:“呦,小同志,你这出来喝酒,还带着个小狗儿啊?嘿,这狗儿养得是真好啊!您瞧这毛色,油光水亮的,跟缎子似的!”
他是老北京了,见识广,就林彦身上这件大衣的料子和版型,他打眼一瞧就知道,整个四九城都未必找得出一件同样成色的,心里对这年轻人的来历更是好奇了几分。
“家里人怕我无聊,给我养着玩的。”
很快,徐慧真把酒菜端上来,“您慢用。”正要转身,“老板,这卤猪蹄再上三个吧!”徐慧真一下就回过神来,小同志,您局气!
小七抱着猪蹄啃得正香,油乎乎的小嘴吧嗒作响,引得邻桌几个爷们儿直勾勾地瞅着。
“啧,瞅见没?”一个穿着工装的汉子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压低嗓门,眼睛却还钉在那猪蹄上,“拿这好东西喂狗?真他娘是……”
他同伴咽了口唾沫,盯着自己桌上那盘没啥油水的煮花生米,酸溜溜地接话:“是啥?是糟践!这够咱哥俩喝半斤的了!”
角落里头,一个戴着旧毡帽的老头儿摇了摇头,跟同桌的老伙计叹道:“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朱门酒肉臭……唉,世道啊……”话没说完,就被老伙计在桌下踢了一脚,示意他慎言。
徐慧真过来送猪蹄时看见那小白狗啃地那叫一个欢实也不由的愣了一下。
林彦对周遭这些目光和嘀咕恍若未闻,见牛爷和片儿爷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便随手将新上的仨猪蹄和那壶酒推了过去。
“相逢是缘,二位老哥也一起喝点,甭客气。”
牛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林彦脸上打了个转,没瞧见半分施舍的意思,纯粹的就是不在乎这点东西。他脸上的皱纹立刻笑开了花,大手一拍大腿:
“嘿!那我老牛可不跟你假客气了!”他提起酒壶,先给林彦满上,再给自己和片儿爷斟满,清澈的酒液在粗瓷碗里晃荡,“小兄弟,够意思!你这朋友,我老牛交定了!来,走一个!”
片儿爷有些手足无措,双手在棉袍上搓了搓,看着碗里的酒和油亮的猪蹄,连声道:“这…这怎么话说的…让您破费,太破费了……”见牛爷已经端碗,他也赶紧双手捧起碗,小心翼翼地跟林彦的小酒杯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气冲上来,他咂咂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看向林彦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林彦随意地摆摆手,抿了口酒,“不值什么,要是能听着二位老哥侃这四九城的趣闻轶事,比什么都下酒。”
牛爷一听,更来劲了,咬了一口烂糊的猪蹄,便打开了话匣子:“要说前清那些贝勒爷,荒唐事儿可真不少!就比如那位人称‘瑞贝勒’的,特别好排场,尤其爱他那条从蒙古弄来的纯种獒犬,走哪儿带哪儿,还给那狗也定制了一身贝勒爷的行头,小顶戴、黄马褂,一样不落!”
片儿爷适时地插嘴,啧啧两声:“那可是,听说那狗吃的比一般人家都好!”
牛爷嘿嘿一笑,一拍大腿:“重点来了!有一回,这位瑞贝勒带着他那‘狗贝勒’去赴宴,在园子里溜达。碰上一只不懂事的京巴儿,冲着他那宝贝獒犬就是一通吠。您猜怎么着?这位瑞贝勒爷觉着失了面子,竟跟那京巴儿的主人——一位翰林院的老学究杠上了,非逼着人家的京巴儿给他的‘狗贝勒’行礼道歉!把那老翰林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片儿爷在一旁笑得直拍腿:“哎呦喂!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林彦也听得嘴角微扬,顺手又给小七喂了块软烂的蹄筋。
几杯酒下肚,小酒馆里的气氛越发暖融热络。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响,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街道办的干事范金友。他目光在店里一扫,习惯性地寻找着可以彰显他“权威”的目标,很快,就锁定了林彦正在进行的“奢侈”行为。
范金友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林彦他们桌旁,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股子训诫的意味:
“哎!我说这位小同志!你这行为可非常不妥当啊!”
他这一嗓子,让热闹的小酒馆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投了过来。
范金友见吸引了注意,更加得意,手指虚点着正啃蹄筋的小七,义正辞严地说道:“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提倡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你看看你,居然拿着这么宝贵的肉食,在这里喂狗?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享乐主义作风!是资本主义的腐化风气!你这是什么思想?啊?”
他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桌上,眼神里充满了抓到“典型”的兴奋。
牛爷和片儿爷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想开口帮林彦分辩几句,却又碍于范金友的“干部”身份。
小七也感受到恶意,停止了咀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毛微微炸起。
林彦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小七嘴角的油渍,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一脸正气的范金友,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勾起极具嘲讽的浅笑。
“您说得对——”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范金友那油亮的头发上扫过,他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慵懒地单手撑下颌,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就是‘资本主义’。”
他微微歪头,朝范金有勾勾手指:
“你来抓我呀?”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记无声的惊雷,在整个小酒馆里炸开!
狂!太狂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牛爷都忘了抽烟,张嘴看着林彦。在这年头,谁敢这么跟街道干部说话?还直接承认自己是“资本主义”?这年轻人不是疯了,就是背景深得吓人!
范金友直接被这毫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给整懵了,脸憋得通红,手指着林彦,气得直哆嗦:“你……你……你嚣张!太嚣张了!”
他想发作,想立刻叫人来把林彦带走,可看着对方那有恃无恐、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从脚底升起,让他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发现自己那些惯用的扣帽子、讲大道理的手段,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完全没用!
“你……你给我等着!”范金友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场面话,在满酒馆压抑的嗤笑声中,几乎是落荒而逃。
门帘晃荡,林彦像是没事人一样,又给眼巴巴的小七夹了块肉,对还没回过神来的牛爷和片儿爷举了举空杯,笑道:“扰了二位雅兴,酒没了,我再叫一壶。”
牛爷猛地回过神,重重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激动:
“小兄弟!你真是这个!老哥我在这四九城混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着范金友这号人吃这么大瘪!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你这是四九城头一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