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苏景明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迎上莎玛那双清澈得如同秋日天空的湛蓝色眼眸,他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同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此刻,那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瞬间融化了些许,掠过一丝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浅淡却真实的温和。
他伸出手,动作平稳地去接那只粗陶粥碗,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壁的瞬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擦着边地,触碰到了莎玛正端着托盘边缘的、几根纤细而白皙的手指。
那接触,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一触即分。
然而,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却让莎玛的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僵,仿佛有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
猝不及防地从那接触点猛地窜过,沿着她的手臂经络,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不受控制地、迅速地再次泛起了一层极淡极淡的、如同中国传统水墨画中那最雅致的胭脂色在水中缓缓洇开般的红晕。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迅速垂下那双覆盖着浓密卷翘金色睫毛的眼帘,试图掩盖住眼底那一瞬间掠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慌乱与悸动。
用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匆匆说了句“小心,有点烫”,便像是要逃离什么一般,猛地转过身,脚步略显仓促地、几乎是逃也似的。
快步走回了那个属于她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厨房区域,只留下一个微微绷紧的、窈窕而动人的背影。
一直安静坐在对面,仿佛置身事外、实则将一切细微动静都尽收眼底的徐一蔓,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顿。
她那深邃而聪慧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高速摄像机,极快地在苏景明那张瞬间恢复古井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侧脸。
和莎玛那略显慌乱、仓促逃离的纤细背影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然后,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未曾流露。
只是默默地、姿态优雅地低下头,用手中那只小巧的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粗陶碗里那热气腾腾、米香扑鼻的白粥,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妙的、含义复杂难辨的浅浅弧度。
那弧度里,或许隐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或许掺杂着一缕淡淡的、如同远处山岚般飘渺的怅惘。
又或许,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是被眼前这碗朴素粥食所升腾起的、温暖的白蒙蒙水汽,不经意间熏染了她那过于清明冷静的眼角。
吊脚楼内,灯火虽昏黄,却足以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温暖着围坐之人的肠胃与心神。
楼外,夜色已如同浓稠的墨汁般彻底浸染了天地,唯有那道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的七小河瀑布。
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永恒地轰鸣咆哮着,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声响。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一扇薄薄的、看似脆弱的木门清晰地隔开,然而,那无数根无形的、由利益、情感、秘密与命运交织而成的丝线,却又固执地将门内门外的一切,紧紧地、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而那个此刻正安静地靠在苏景明腿边阴影里的黑色背包,以及背包深处那个沉默不语、却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紫檀木盒。
就像一颗被精心埋藏好的、引信未知的定时炸弹,其内部那无声无息的、冰冷的倒计时钟摆。
仿佛已然在这片看似恢复宁静的深山里,在每个人的心底,悄然开始了它那不容逆转的、滴答作响的读秒。
---
这顿简单到近乎朴拙的晚餐,最终在一种弥漫于空气中、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安静氛围里结束了。
粥菜的温热妥帖地抚慰了众人空乏的肠胃,带来饱足后的慵懒,然而,那弥漫在房间角落里、若有若无的张力。
却似乎并未被这食物的暖意完全驱散,依旧如同深山清晨的薄雾,缭绕不散。
江珊珊局长和李工等几位技术人员,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吃完后便手脚利落地帮忙收拾好摊满桌面的图纸和各种测量设备。
然后便客气地告辞,相继走上了那架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去了楼上为他们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休息。
非常识趣地将楼下这片相对私密的空间,完整地留给了苏景明、徐一蔓,以及仍在厨房里默默进行着最后收尾清洗工作的莎玛。
徐一蔓姿态优雅地拿起桌上一张粗糙但干净的本色纸巾,动作斯文而细致地轻轻擦了擦嘴角。
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顿山野粗茶淡饭,而是一场精致的晚宴。
她抬起那双天生就带着几分清冷与聪慧的眼眸,目光如同月下流淌的溪水。
平静而深邃地落在了对面正端起那只粗陶茶杯、慢慢啜饮着最后几口已然微凉山茶水的苏景明身上。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你坐镇的这片山水,上演的故事,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跌宕起伏,人物缤纷。”
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事不关己般的调侃,然而那语气却又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冒犯。
又明确无误地传递出她对于楼下刚才那场风波的了然于胸。
“那位开着……嗯,颜色颇为耀眼的座驾的韩公子,还有那位情绪看起来像是坐在火山口上的莫蒂默女士,难道都是你最近……独具慧眼,新招揽至麾下的……‘特殊人才’?”
她故意在“特殊人才”这四个字上,加了极其细微的重音,尾音带着一点玩味的、戏谑的上扬,仿佛在品评一出刚刚落幕的、演员表现力十足的荒诞戏剧。
苏景明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中那只触感粗糙的陶杯,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了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叩”的脆响。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看不出太多情绪波澜的平静模样,只是淡淡地回道。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阴晴:“不过是不请自来、主动上门的麻烦而已。一个,是心思活络得有些过了头,找不到北了;另一个……”
他说到这里,话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脑海中搜寻一个最精准的词汇来概括,最终,选定了那个冰冷而残酷的词。
“……是输光了桌面上所有的筹码,走投无路,想来我这里,不管不顾地掀翻桌子罢了。”
他的概括,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刀,犀利而冷酷,带着一种将复杂人性与纷乱事件简单化、标签化的、属于绝对上位者的漠然与疏离。
在他眼中,那两个人似乎并非活生生的、充满了各种情绪与欲望的个体,而仅仅是两个需要被分类处理的、代表某种麻烦的符号。
徐一蔓轻轻地“哦”了一声,那声调被她刻意拖得稍长,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韵味。
她并没有不知趣地追问具体的细节,比如韩子墨究竟是何来历,露易丝又具体说了哪些威胁的话语,而是极其自然地将话锋一转。
重新拉回到了更实际、也更关乎她自身关切的问题上:“那个韩子墨,你把他随手塞给了李工那个老实人,是真的打算让他去实实在在地搬器材、跑腿打杂,体验生活,还是……
背后另有其他的、更深层的用意和安排?”她微微歪了歪头,目光中带着探究,她可不认为苏景明会无聊到、或者有那份闲心。
仅仅是为了惩罚或羞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而特意安排这样一出戏码。这不符合他一贯高效、目的性极强的行事风格。
苏景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
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冰冷与掌控全局的从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能看见,总比让他在我们视线之外的暗处,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或者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要让人省心得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实实在在地溜上几天,自然就见分晓了。如果他背后真的另有其人,有所图谋,在这种近距离、高强度的‘使用’下,迟早会按捺不住,露出马脚。如果……”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冷冽的寒光,如同冬夜划过天际的流星,“他真的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以为是的草包……”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语意,却比任何直白的威胁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纯粹的、无用的草包,无论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打发走,还是用更彻底的手段“处理”干净。
对于苏景明而言,都不过是如同拂去身上一粒微尘般,轻而易举,且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徐一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这确实是苏景明一贯的风格,高效、直接,不留任何无谓的温情,且几乎从不失手。
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再次轻飘飘地扫过那个被苏景明随意放在身侧地面、却始终处于他身体阴影笼罩范围内的黑色背包。
语气听起来随意得像是在聊家常,仿佛只是朋友间最普通的关怀:“这次突然出去,一切还都顺利吗?看你这一身的风尘仆仆,眉宇间都带着倦色,遇到的事情……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