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领导视察带来的余震，比想象中更为猛烈和持久。
这股震感，从清水乡泥泞的田埂，一路传递到了几十公里外，县委大院那铺着红地毯的走廊深处。
周一，县委常委会。
这是云州县政治生活中，最具分量的一场例会。能坐在这张椭圆形会议桌旁的，无一不是县里的核心人物，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都可能决定某个乡镇的未来，某个干部的命运。
会议室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沉静。紫砂茶杯里，顶级的龙井茶叶舒展着身姿，散发出清幽的香气。然而，今天的沉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
县委副书记钱坤，一个年近五十、面容方正的男人，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他与清水乡的刘建国是党校同学，私交甚笃。今天，他眼角的余光，已经不止一次地瞥向了坐在斜对面的县长苏婉晴。
苏婉晴依旧是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套裙，坐姿端庄，神情淡然。她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文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仿佛对周围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但钱坤知道，越是平静的湖面下，往往藏着越是汹涌的涡旋。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讨论了上半年的经济数据，听取了关于创建卫生城市的汇报……每一个议题都显得冗长而催人欲睡。
终于，在议程过半时，县委书记赵德海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沉声道：“下面，讨论一下清水乡领导班子的问题。”
来了。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会议室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瞌睡劲儿，瞬间烟消云散。
县委组织部部长张恒推了推眼镜，打开面前的文件夹，用一种四平八稳的语调开始汇报：“关于清水乡的班子调整，我们部里经过考察，形成了几点初步意见。马文远倒台后，乡长一职空缺，对清水乡的工作造成了一定影响。目前，由乡刘建国同志主持全面工作，代理乡长林望同志负责具体事务……”
他的汇报很官方，很客观，听不出任何倾向性。但在座的都是人精，都听出了话里的潜台词——主持全面工作的，是刘建国；但负责具体事务的，是林望。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分割。
张恒汇报完毕，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钱坤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放下茶杯，发出的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德海书记，各位同志，我说两句。”
他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清水乡的情况，大家都清楚，班子刚经历了大震荡，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刘建国同志，在清水乡工作多年，情况熟，威信高，经验丰富。由他代理乡长并顺利转正，我认为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这有利于班子的团结，也有利于工作的平稳过渡。”
他说得合情合理，句句都站在“大局”和“稳定”的高度上。
“至于林望同志嘛，”钱坤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长辈式的宽厚，“年轻人，有干劲，有冲劲，这是好事。前几天的抗洪抢险，表现也很突出，值得肯定。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他还年轻，到清水乡的时间还短，对于管理一个乡的全面工作，经验上恐怕还有所欠缺。年轻人，还需要多压压担子，多磨练磨练。操之过急，有时候不是爱护，反而是害了他。”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是肯定林望，实际上却是把他定义成了一个“有功但资历不足”的年轻人，直接堵死了他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好几位与刘建国交好的老派常委，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刘建国虽然人没到场，但他的影子，他的诉求，已经通过钱坤的嘴，清晰地呈现在了这张会议桌上。
一时间，风向似乎倒向了刘建国。
就在这时，苏婉晴轻轻地合上了手里的文件。
她没有像钱坤那样长篇大论，只是抬起眼，清冷的目光环视一周，缓缓开口：“钱书记刚才讲的‘稳定’，我非常赞同。但我想问一句，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稳定？是墨守成规、四平八稳的稳定，还是开拓进取、能打硬仗的稳定？”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众人心湖的中央。
“上周，黄副省长来清水乡视察，同志们应该都知道了。”苏婉晴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钱坤那张略显僵硬的脸，“省领导为什么会临时决定来清水乡？又为什么会对清水乡的抗洪工作，给予‘通报表扬’这么高的评价？我想，这不仅仅是对某一个同志的肯定，更是对一种新的工作作风、一种新的干部面貌的肯定。”
她顿了顿，给众人留出思考的时间。
“这种作风，就叫‘担当’。这种面貌，就叫‘务实’。黄副省长临走时说，基层需要的是能打硬仗的干将。什么是硬仗？抗洪抢险是硬仗。什么是干将？在洪水面前，不是站在高处用喇叭喊话，而是第一个跳进泥水里，用铁锹带着群众挖出一条生路的，就是干将。”
这话，没有点名道姓，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隔空扇在了刘建国的脸上。在座的常委，或多或少都听说了那天现场的情况，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玩味的神情。
钱坤的脸色，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苏婉晴仿佛没有看到，她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装订整齐的文件，示意工作人员分发下去。
“这是林望同志在抗洪结束后，连夜赶出来的一份灾后重建方案。大家可以看一看。”
常委们人手一份，纷纷低头翻阅。
起初，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份普通的汇报材料。但越看，神情就越是凝重。
这份方案，哪里是什么简单的重建方案。
第一部分，损失评估。精确到了每一户受灾的亩数，每一个损毁大棚的修复成本，数据详实得令人咋舌。
第二部分，短期措施。排水、防疫、道路修复、安抚……每一项都列出了具体的负责人、时间表和预算。
最让他们震惊的，是第三部分——中长期规划。
“以生态农业项目为核心，建立‘合作社+基地+农户’模式，统一育苗、统一技术、统一销售，打造‘清水湾’绿色果蔬品牌……”
“利用泄洪渠形成的水利系统，改造下游低洼田，发展小龙虾、泥鳅等水产养殖，形成‘稻虾共作’的生态循环……”
“申请专项资金，修复并硬化通往县城的乡道，打通农产品外运的‘最后一公里’……”
这已经不是一份灾后重建方案了，这简直是一份清水乡未来三到五年的发展蓝图！思路清晰，数据扎实，环环相扣，具备极强的可操作性。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钱坤也拿着一份，他的手指捏得纸张边缘都有些发皱，脸色铁青。他知道，刘建国绝对写不出这种东西。刘建国的报告，永远是“高度重视、加强领导、狠抓落实”那老三样。
“同志们，”苏婉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一份方案，或许说明不了全部，但至少能说明一个干部，他心里装的是什么。是自己的位子，还是老百姓的日子；是过去的功劳簿，还是未来的发展路。”
“我同意钱书记的观点，年轻人是需要磨练。但磨练，不是让他跟在老同志后面亦步亦趋，而是要把他放到最关键、最能打硬仗的岗位上，让他放手去闯，放手去干！我们党选拔干部，历来强调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什么是德？心里装着人民，就是最大的德！什么是才？能为一方水土带来改变，就是最好的才！”
她站起身，目光直视着主位上的县委书记赵德海。
“我提议，由林望同志，出任清水乡代理乡长，全面主持乡政府工作。至于刘建国同志，作为乡，我希望他能摆正心态，全力支持新同志的工作，抓好党建，当好班长，带好队伍。这，才是真正的稳定！”
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苏婉晴这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给震住了。
她先是借省领导的势，占据道义高地；再用一份无可辩驳的方案，展示林望的硬实力；最后，重新定义了“稳定”，并对刘建国未来的工作提出了“希望”，看似给了台阶，实则是将了他一军。
钱坤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准备的所有关于资历、经验的说辞，在苏婉晴这番“重实绩、重未来”的论述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县委书记赵德海的身上。
赵德海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他是这个县真正的掌舵人，他的态度，将决定这场博弈的最终走向。
他拿起那份林望写的方案，又看了一遍，然后缓缓放下。
他抬起头，目光在钱坤和苏婉晴的脸上，各停留了两秒。
“钱坤同志讲稳定，有道理。婉晴同志讲发展，也有道理。”赵德海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稳定是发展的基础，发展是稳定的目的。两者，并不矛盾。”
他打起了太极。
钱坤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
苏婉晴则依旧平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德海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清水乡的乡长人选，关系重大。省领导的表扬，是荣誉，更是压力。这个担子，不好挑啊。”
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终于，赵德海的目光，落在了组织部长张恒的身上。
“张恒同志。”
“到，书记。”张恒立刻坐直了身体。
赵德海看着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组织部下去考察，除了形成报告，肯定也跟方方面面的人都聊过。今天，我不听报告上的官话。”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就问你一句，你凭你个人这么多年的组织工作经验判断——这两个人，刘建国和林望，谁，更能让清水乡的老百姓，真正地过上好日子？”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核心。
张恒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清水乡的未来，也将在县委这两大巨头之间，投下至关重要的一票。
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