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临那间陈设简单、却莫名让人心安的公寓，程晓阳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客厅那张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饱含疲惫的叹息。
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倦意，以及通感后遗症的阵阵钝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去洗个脸……”他有气无力地嘟囔着，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挪向洗手间。
冰凉的冷水泼在脸上，暂时驱散了些许昏沉。
程晓阳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低着头，任由水珠顺着脸颊和发梢滴落。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憔悴的脸，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一副被蹂躏过度的可怜相。
“真是要了命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抱怨，“下次再有这种共享感知的玩意儿，打死我也不碰了……” 那种被别人的痛苦彻底淹没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就在他准备直起身，扯过毛巾擦脸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镜子——
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停！
镜子里，他身后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熟悉的、贴着浅灰色瓷砖的浴室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朦胧的、仿佛笼罩在烛火摇曳光晕下的……古老殿宇？
朱红的廊柱，雕花的窗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檀香与某种陈旧织物的气息。
而镜中映出的，也不再是他那张穿着现代t恤、顶着乱糟糟湿发的脸。
那是一个穿着繁复玄色祭司长袍的身影。
袍服上用暗金丝线绣着日月星辰与古朴的符文，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一截白皙修长、却明显属于男性的手腕。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一部分，其余如瀑般披散在肩头。
最让程晓阳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
五官轮廓依稀能看出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同样是偏秀气的眉眼，挺直的鼻梁。
但镜中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沉静，肃穆，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悲悯与……一丝难以化开的、深埋在平静表象下的哀戚。那是属于祭司“曦”的眼神。
镜中的“曦”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被窥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头，望着殿宇穹顶某处虚无，嘴唇轻轻翕动，仿佛在无声地祈祷，又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声的痛苦。
那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孤寂，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悲伤。
程晓阳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赤魇不是已经被白无常带走了吗？契约不是已经破除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看到前世的影子？！
是幻觉吗？是通感后遗症导致的精神恍惚？
他用力眨了眨眼，甚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幻觉！
镜中的景象依旧清晰，“曦”那悲戚的神情，那身古朴的祭袍，甚至连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都变得真切起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入了另一个时空，与那个千年前的灵魂产生了可怖的重叠。
他想移开视线，想大声呼喊陆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浸在无尽的古老哀伤之中。
就在这时，镜中的“曦”似乎若有所觉，那悲悯而哀戚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穹顶移开，然后……向下，精准地，对上了程晓阳透过镜子望过去的、充满了惊恐的视线！
四目相对！
跨越了千年时光！
程晓阳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清晰地看到，“曦”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的不再是殿宇的景象，而是……
而是他自己此刻惊恐万状的脸！两个不同时空的影像，在镜面这个诡异的媒介中，发生了可怕的重叠和对视！
“曦”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茫然，有探究，还有一丝……仿佛看到命运轮回般的、宿命的悲凉。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
程晓阳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挣！
“哐当！”
他撞翻了身后的置物架，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他也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怎么了？！”
浴室门被猛地推开，陆临带着一身凛冽的气息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巨响，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满地狼藉和瘫坐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的程晓阳。
“镜……镜子……”程晓阳指着那面依旧光滑如常的镜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他……他又出现了！曦！在镜子里！他看着我了！他好像……好像要跟我说话！”
陆临眉头瞬间锁紧，一个箭步跨到洗手池前，目光如电般射向那面镜子。
镜子里，只映照出他自己冷峻的身影，以及身后角落里吓得缩成一团的程晓阳。
没有任何异常的古殿景象，也没有那个玄衣祭司的影子。
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古老的灵魂波动，以及一股淡淡的、属于檀香的异样气息。
这气息与赤魇那充满怨毒的阴煞之气截然不同，更加沉静，也更加……深邃难测。
是残留的影响。
陆临立刻做出了判断。灵魂契约虽然被强行斩断，但程晓阳的魂魄与“曦”之间，那源自本源的连接太过深刻，如同在大树上砍了一刀，伤口愈合了，但疤痕和内部的纹理改变却无法彻底抹去。
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比如刚才经历了通感石那种剧烈的灵魂层面的冲击和消耗后，程晓阳的灵识变得异常敏感脆弱，这残留的印记便被激活，通过镜子这类容易映照灵体的媒介，显现了出来。
这并非赤魇的阴谋，更像是……一种无法彻底割裂的因果回响。
陆临转身，走到蜷缩在墙角的程晓阳面前，蹲下身。程晓阳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眼神涣散，身体不住地颤抖，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兽。
“看着我的眼睛。”陆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程晓阳被恐惧笼罩的僵直。
程晓阳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陆临那双深邃沉静的黑眸。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质疑，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
“那不是他。”陆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目光牢牢锁住程晓阳，“那是过去的影子，是契约破除后残留的印记。就像……伤愈后的疤痕。”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程晓阳，而是指向那面此刻毫无异常的镜子：“镜子照出的，是你内心的恐惧和灵魂的疲惫。它放大了那点残留的印记。”
他的指尖在空中虚点，仿佛要戳破那无形的幻影，然后，缓缓下移。
最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托住了程晓阳的下巴，强迫他的视线无法再飘向镜子，只能完全地、专注地，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看着我。”陆临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有力，那双黑眸如同深潭，将程晓阳所有慌乱的心神都吸了进去，“只看现在的我。你是程晓阳，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或容器。”
他的指尖微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镇定的力量。
程晓阳被迫与他对视，在那双冷静而坚定的眸子里，他仿佛找到了真实的锚点。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冰冷的恐惧被那专注的目光一点点驱散。
“记住，”陆临看着他眼中逐渐恢复的焦距，缓缓说道，“能定义你的，只有现在的你。那些过去的碎片，影响不了你，除非你自己允许。”
他松开了手，站起身，同时将程晓阳也从地上拉了起来。
“去休息。”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简洁，仿佛刚才那段带着强大安抚力量的话语只是程晓阳的错觉，“这里很安全。”
程晓阳愣愣地看着陆临转身去收拾地上狼藉的背影，又摸了摸刚才被陆临指尖触碰过的下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和……难以言喻的安心。
镜子里的魅影带来的恐惧，似乎真的……被学长那灼热而坚定的目光，暂时逼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