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今夜在桌上置了一只小小的铜蟾蜍,三足踞坐,口衔金钱,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他枯瘦的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蟾背,沙哑的声音如同夜风穿过败叶。
“诸位,今夜不说那画皮魅影,也不谈那易心诡术,单说一物——金蟾。”他眼皮微抬,目光扫过凝神的听客,“常言道,凤凰非梧不栖,金蟾非财地不居。可若遇上那成了精、通了灵的三爪金蟾,它予你的,便不只是财帛了……”
他话音一顿,指尖在蟾口那枚铜钱上轻轻一弹,发出“铮”的微响。
……
时值王朝末世,纲纪崩坏,各地灾荒不断,盗匪蜂起。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行人稀疏,面带菜色,步履匆匆。
书生李青砚便是这逃难人流中的一员。他本是江南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又遭了兵灾,只得带着仅剩的盘缠和几卷残书,北上投奔一位远房表亲,指望能谋个栖身之所,兼之备考明年不知能否如期举行的春闱。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李青砚早已是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更雪上加霜的是,前日途经一处荒山,竟遇上了剪径的毛贼,虽侥幸保住了性命,那本就干瘪的钱袋却被搜刮一空,只剩几枚藏在鞋底的铜钱和怀里几本舍不得丢弃的旧书。
此刻,天色渐晚,浓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便将官道浇得一片泥泞。李青砚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腹中更是饥火难耐。他举目四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道旁不远处,影影绰绰似有一盏孤灯在风雨中摇曳。
求生的本能催使他奋力向那灯光奔去。近前一看,竟是一间极其简陋的茶棚。茅草为顶,四面透风,只在当中支着个布篷,下面摆着两三张歪斜的桌椅。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就着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摸索着擦拭粗陶茶碗。
“婆婆,行行好,能否容晚生在此避避雨?”李青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颤抖。
老妪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眼神浑浊,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空洞。她打量了一下落魄的李青砚,沙哑道:“避雨可以,炉子上有热水,自己舀。若要喝茶,三文钱一碗。”
李青囊中羞涩,那几枚铜钱是他最后的指望,如何舍得?只得讪讪道:“多谢婆婆,晚生……晚生不渴,只求一隅之地暂避风雨。”说罢,便寻了个离炉火稍近的角落,蜷缩着坐下,尽量汲取那微弱的暖意。
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茶棚里除了他和老妪,再无旁人,只有风雨声和炉火上水壶轻微的“咕嘟”声。李青砚又冷又饿,昏昏沉沉间,忽然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香气并非茶香,也非食物香气,倒像是……像是某种极其名贵的檀香混合着雨后兰草的清冽,幽幽淡淡,却直往人鼻腔里钻,勾得他精神一振。
他循着香气望去,只见茶棚最里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位锦衣公子。
那公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俊雅,肤色白皙,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丝绦,坠着一块品相极佳的蟠龙玉佩。他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套看似普通的白瓷茶具,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那奇异香气,似乎便是从他身上,或是那茶水中散发出来。
在这荒郊野岭、破败茶棚之中,骤然出现这样一位气度不凡、衣着光鲜的人物,实在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几分诡异。
那公子似乎察觉到李青砚的目光,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眼神却深邃得不见底。“这位兄台,雨夜寒凉,何不过来共饮一杯,暖暖身子?”
李青砚本欲拒绝,他虽落魄,却还存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不愿无故受人恩惠。可那香气仿佛有魔力,勾动着他腹中的饥火与满身的寒意,而那公子的笑容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亲和力。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那温暖的诱惑,起身走了过去。
“多谢兄台美意,晚生李青砚,叨扰了。”
“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在下金十三,行商路过此地。”公子金十三笑容不变,亲自执壶,为李青砚斟了一杯茶。那茶汤色泽金黄,香气愈发浓郁。
李青砚道谢接过,入手只觉茶杯温润,茶香沁人心脾。他轻轻呷了一口,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直贯丹田,连日来的疲惫与寒意竟被驱散了大半,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泰。这茶,绝非寻常之物!
“好茶!”他忍不住赞道。
金十三笑道:“山野粗茶,能入兄台之口,便是它的造化。”他目光落在李青砚那洗得发白的青衫和带着泥渍的鞋履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观兄台风尘仆仆,似有难处?若不介意,不妨一说,或许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
若是平日,李青砚定不会与陌生人谈及自身窘境。可此刻,在这暖茶异香与对方温和目光的包裹下,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加之连日来的委屈与绝望无处倾诉,竟鬼使神差地将家道中落、盘缠被劫、前途渺茫的苦楚,一一诉说出来。
金十三静静听着,不时颔首,眼中流露出同情与理解。待李青砚说完,他轻叹一声:“李兄之遭遇,着实令人扼腕。这世道,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不过,李兄可知,有时机缘就在眼前,只看能否把握。”
“机缘?”李青砚一怔。
金十三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不瞒李兄,在下家中颇有资财,广有产业,正缺一位像李兄这般饱读诗书、品行端方之人打理文书,协理事务。若李兄不弃,可暂随在下同行,一则解眼下燃眉之急,二则……他日若朝廷重开科考,在下亦可资助李兄盘缠,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这番话,对于身处绝境的李青砚而言,无异于久旱甘霖,暗室明灯!一份安稳的差事,一个栖身之所,甚至还有重拾科考的指望!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心中狂喜,几乎要立刻答应下来。可残存的理智让他生出一丝疑虑,如此好事,为何会落在他这个萍水相逢的落魄书生头上?
金十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李兄不必疑虑。在下虽是商贾,却也敬重读书人。助李兄,亦是结一份善缘。况且……”他目光扫过李青砚怀中那几卷旧书,意味深长,“在下观李兄眉宇间隐有文气,他日绝非池中之物,此番投资,或许是在下高攀了也未可知。”
这话既捧了李青砚,又消解了他的疑虑。李青砚那点微弱的警惕,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金兄如此厚爱,青砚……青砚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他起身,深深一揖。
金十三满意地笑了,伸手虚扶:“李兄不必多礼。此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他抬手又为李青砚斟满一杯茶,“来,以此茶为誓,预祝李兄前程似锦!”
李青砚激动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那茶水的暖意似乎更盛,流遍全身,让他有些飘飘然,仿佛已经看到了锦绣前程在向自己招手。
他却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佝偻老妪,在他饮下第二杯茶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怜悯与恐惧,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擦拭着那只永远也擦不完的粗陶碗。
而金十三那俊雅的笑容背后,瞳孔深处,一抹属于冷血动物的、细碎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将这间荒僻的茶棚隔绝成一个小小的、充满诱惑与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