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连绵了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李沛然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看着雨丝敲打在庭院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自鹦鹉洲诗会力挫崔明远后,他在荆楚文坛声名更盛,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真心求教者,亦有心怀叵测的探听之人。然而,一封措辞客气却隐含命令的请柬,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喧嚣,带来一股潜流下的压力。
请柬来自本地望族,亦是江陵府司马——郑元楷。郑氏乃荆楚大族,盘根错节,郑元楷本人虽官阶不算顶尖,但手握实权,且与长安某些权贵往来密切。请柬中言,久闻李公子诗名,特于三日后在自家别业“云梦水阁”设宴,邀李公子赴会,共赏秋雨云梦之景,探讨诗文。
“沛然,此宴怕是鸿门宴。”许湘云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李沛然手边,眉宇间带着忧色,“郑司马与之前试图招揽你的那些乡绅不同,他背景更深,手段也更难测。我打听过,此人附庸风雅,常以文坛庇护者自居,实则最喜笼络文人为其歌功颂德,巩固权势。你前番拒绝了多方招揽,已让一些人不快,此次他亲自出面,若再拒绝,恐招致直接打压。”
李沛然摩挲着请柬边缘精致的云纹,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在唐朝,文人若想安稳立身,甚至更进一步,往往离不开权贵的提携与庇护。纯粹的才华,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有时显得格外脆弱。李白一生傲岸,不也多次干谒权贵,寻求进身之阶么?只是,他李沛然心有傲骨,不愿沦为权贵粉饰太平的笔杆子。
“避而不见非良策,只会授人以柄。既然他邀我探讨诗文,我便以诗文会他。”李沛然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况且,‘云梦水阁’……此地选得倒是巧妙。”他想起了与李白在云梦泽畔的畅游,那些关于远古神话、屈子行吟的记忆,或许能成为他应对此局的筹码。
三日后,秋雨暂歇,天空依旧阴沉。李沛然只身赴宴,许湘云则留在城中,暗中联络一些交好的文人,以备不时之需。郑家的“云梦水阁”位于江城郊外,依水而建,视野开阔,可远眺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遗迹。水阁建筑精巧,回廊曲折,尽显豪奢之气。
宴会设在水阁正厅,宾客不多,约十余人,除李沛然外,皆是本地与郑家交好或有求于郑家的文人、乡绅。主位上的郑元楷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穿着锦袍,笑容可掬,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出其并非易与之辈。
“李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郑元楷热情地招呼李沛然入座,态度亲切,“公子近日诗名动江汉,那首《鹦鹉洲吊古》,连老夫听了都心驰神往,真乃深得我荆楚风骨与太白神韵!”
李沛然拱手谦谢,应对得体。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郑元楷话锋一转,步入正题:“李公子才华横溢,蛰居市井未免可惜。如今圣天子在位,广开才路,正是我辈文人报效之时。老夫不才,在江陵府尚能说得上几句话,若公子有意,老夫愿代为引荐,无论是入幕为宾,还是直达天听,都非难事。”他轻轻摇晃着酒杯,语气带着诱惑,“只需公子闲暇时,为这荆楚风物、盛世气象多谱些华章,亦是一段佳话。”
这便是赤裸裸的招揽了,要求李沛然用才华为其“背书”。
李沛然早有准备,放下酒杯,微笑道:“郑司马厚爱,沛然感激不尽。只是在下闲散惯了,诗文乃抒写性情之物,若强赋‘盛世华章’,恐失其真,反倒不美。且太白先生曾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此乃沛然心之所向。”
他直接引用了李白的名句,委婉却坚定地表达了拒绝之意。
厅中气氛瞬间一凝。几个依附郑家的文人面露讥诮,似在嘲笑李沛然的不识抬举。
郑元楷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维持着风度:“哦?李公子志存高远,令人钦佩。不过,文人立世,总需有所凭依。譬如公子那产业,虽有些新奇,若无各方照拂,在这江城立足,怕也不易吧?”话语中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营商之事,循的是法理人情,沛然自问守法经营,童叟无欺,倒也不惧风雨。”李沛然不卑不亢。
“好一个不惧风雨!”郑元楷轻笑一声,不再绕弯子,“既然李公子醉心诗文,不愿沾染俗务,老夫也不强求。只是,近日偶得一幅古画,据传乃描绘云梦泽仙境,奈何题跋残缺,意境难明。素闻李公子深谙荆楚典故,更得太白仙师真传,可否请公子当场为此画题诗一首,若能让画作增色,老夫必有重谢,之前之事,亦不再提。若不能嘛……”他拖长了语调,虽未明言,但未尽之语中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
他拍了拍手,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抬上一卷画轴,在厅中缓缓展开。画作古意盎然,笔墨淋漓,描绘的是一片烟波浩渺、洲渚隐约的泽国景象,确有云梦遗韵,但画上并无题诗,只有一角模糊的收藏印鉴。
这是一道难题,更是一个考验。题得好,或可暂时过关;题不好或拒绝,便是当场扫了郑元楷的面子,后续打压必将接踵而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沛然身上,看他如何应对。
李沛然凝神观画,心中飞速思索。郑元楷此举,意在试探他的机智与真正的文化底蕴,若他仓促间题写的诗句平庸,或与画意不合,便可坐实他“徒有虚名”,之前积累的名声可能毁于一旦。甚至,这画本身是否有什么陷阱?
他仔细观察画作,试图从中寻找灵感。画中云水苍茫,山影缥缈,隐约有仙人驾鹤的痕迹,意境高远。然而,看着看着,李沛然眉头微蹙,他发现了一处不协调的地方——画中描绘的某种水鸟,其形态特征更常见于江南水泽,而非古云梦泽区域。这或许是画师考证不精所致。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不能仅仅被动题诗,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李沛然抬起头,看向郑元楷,朗声道:“郑司马此画,气象恢宏,确有云梦遗风。然而……”他故意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请恕沛然直言,此画虽佳,却有一处微瑕,或与史实不符,影响了其‘仙境’之真意。”
“哦?”郑元楷挑眉,显然没料到李沛然会先挑画的毛病,“何处不妥?”
李沛然走到画前,指向那几只水鸟:“司马请看,此鸟喙长而略弯,羽色青灰,当是青鹳一类。据《荆州记》、《云梦志》等古籍所载,古云梦泽浩渺,多产鸿鹄、白鹇、鸬鹚等禽鸟,其形态习性,与画中此鸟颇有差异。青鹳多栖于更南方的洞庭、彭蠡等泽地。画师或为求画面丰富,误将他乡之鸟置于云梦仙境,虽无伤大雅,然对于考究之人,终是白玉微瑕。”
他引用的典籍虽非人人熟知,但言之凿凿,逻辑清晰,顿时让在场几个略通文墨的宾客点头称是。郑元楷也愣了一下,他本人对这类细节并不精通,被李沛然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收藏不慎。
李沛然不等他反应,继续道:“不过,画作追求的是意境神韵,此微瑕不改其整体价值。既然司马欲以此画考较沛然,那沛然便斗胆,结合云梦真意与太白遗风,为此画题诗。”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画卷,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与李白同游时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大泽。他朗声吟道:
《题郑司马云梦泽图》
云梦烟波接混茫,昔闻太白醉仙乡。
手弄白云笑天地,袖拂青霞傲帝王。
我今临图思浩渺,欲借鹤翼溯流光。
何当尽扫俗尘眼,共君泽畔咏沧浪!
此诗前四句,以雄浑笔触勾勒云梦泽的浩瀚,并巧妙将李白(太白)融入,以其“笑天地”、“傲帝王”的狂放不羁,暗合自己不愿屈事权贵的心志。后四句,由画及己,抒发向往自由、超脱尘俗的情怀,“共君泽畔咏沧浪”一句,既是邀约,亦是对高洁志趣的宣示。全诗气势磅礴,既贴合画境,又升华了主题,更隐隐将郑元楷的招揽比作“俗尘眼”,可谓高明至极。
吟罢,满堂寂静。不仅因诗作本身的精彩,更因李沛然在看似不利的局势下,先以渊博知识指出画作微瑕,掌握了一定话语权,再以如此贴切而高格的诗作回应,其才华、机智与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郑元楷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大笑:“好!好一个‘手弄白云笑天地,袖拂青霞傲帝王’!好一个‘共君泽畔咏沧浪’!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才思敏捷,学识渊博,老夫佩服!”他亲自举杯向李沛然敬酒,似乎全然忘了之前的招揽与胁迫。
宴会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宴席终了,郑元楷亲自将李沛然送至水阁门外,态度依旧热情,仿佛方才的暗流从未发生。然而,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李沛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李公子才华横溢,老夫期待日后多多往来。”郑元楷留下这句话,便在水阁侍从的簇拥下离去。
李沛然独自走在返回城中的小路上,秋风吹拂,带着湿冷的寒意,让他头脑格外清醒。他知道,今日看似过关,实则已彻底得罪了这位地头蛇。郑元楷最后的眼神告诉他,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行至一处僻静的竹林旁,突然,两个做樵夫打扮的彪形大汉从竹丛后闪出,拦住了去路,手中虽无利刃,但目光凶狠,步履沉稳,显然并非普通山民。
“李公子,我家主人请公子再去府上一叙。”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不容拒绝。
李沛然心中一凛,郑元楷果然还有后手!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吗?在这荒郊野外,若被强行带走……
他迅速环顾四周,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手心微微沁出冷汗。是束手就擒,还是冒险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竹林深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光天化日,尔等欲行不轨乎?”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青布长衫,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缓步走出。他身形看似并不魁梧,但步履之间自有股沉稳如山的气势,那两名“樵夫”见状,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李沛然愕然望去,只觉得此人身影有些眼熟。那青衣人并未看李沛然,只是对着两名歹徒淡淡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文人风骨,非武力可折。”
两名歹徒对视一眼,似有忌惮,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动手,悻悻地迅速消失在竹林深处。
危险解除,李沛然松了口气,连忙向那青衣人拱手:“多谢壮士出手相助!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那青衣人这才转过身,微微抬起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目光如电的脸庞。李沛然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在鹦鹉洲诗会上,那个静静旁观的神秘书生!
“在下姓狄,名青。”男子声音依旧平淡,“路见不平而已。李公子,荆楚水深,望自珍重。”说完,他不等李沛然再问,便重新拉下斗笠,转身步入竹林,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李沛然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狄青?这名字透着一股锋锐之气。他两次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跟随?他口中的“荆楚水深”又意指什么?郑元楷的威胁尚未解除,如今又多了这个神秘难测的狄青……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神秘人狄青两次现身,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友是敌?郑元楷招揽不成,暗算又未得逞,接下来又会使出何种手段?李沛然将如何应对这接踵而来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