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意渐浓,几场冷雨过后,黄鹤楼的飞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更显孤峭。自鹦鹉洲诗辩力压崔明远后,李沛然声名更盛,连带着他与许湘云经营的“楚风阁”酒楼也日日客满,成了文人雅士聚集的热门之地。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午后,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来人身着锦袍,腰佩玉带,身后跟着两名健仆,气派非凡。他自称是江陵郡王王府的长史,姓赵。赵长史并未寒暄,径直说明来意:江陵郡王雅好诗文,尤其倾慕太白遗风,闻听李沛然诗才,特命他前来,邀李沛然即日启程,前往江陵王府担任“文墨清客”,为期三月,为郡王即将编纂的《荆楚风华录》出力,并许以重金。
“李公子,此乃王爷青眼,亦是扬名立万的良机,多少人求之不得。”赵长史语气虽客气,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王爷惜才,望公子莫要推辞。”
李沛然与许湘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俱是一沉。江陵郡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地位尊崇,在荆楚一带势力盘根错节。所谓“文墨清客”,看似礼遇,实则为权贵附庸,失去创作自由,言行皆需迎合上意。更何况,此时离开江城,他正稳步上升的文坛名声、与许湘云共同经营的事业,都可能生变。这绝非良机,更像是一道温柔的枷锁。
李沛然心念电转,深知断然拒绝必会开罪权贵,后患无穷。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荣幸与为难之色,拱手道:“承蒙郡王殿下厚爱,沛然感激不尽。只是……”他话锋一转,“不瞒长史,沛然近日正潜心整理与太白先生游历荆楚的所见所感,诗稿已至关键处,心神耗损,恐状态不佳,若仓促赴任,未能尽心竭力为王爷效力,反为不美。且‘楚风阁’诸事繁杂,一时也难以完全脱身。”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既表达了尊重,也暗示了难处。赵长史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语气淡了几分:“哦?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回复王爷?”
李沛然沉吟片刻,道:“请长史回禀王爷,沛然需半月时间,了结手头琐事,静养心神,待状态恢复,必亲赴江陵,向王爷请安,并献上精心整理的诗文,以供王爷品评。届时,若王爷不弃,沛然愿在王府盘桓数日,聆听教诲。”他这是以退为进,争取缓冲时间,并将“担任清客”模糊为“拜访请安”。
赵长史盯着李沛然看了片刻,似在权衡,最终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李公子既然有难处,那赵某便如此回禀王爷。望公子好生‘静养’,半月之后,莫要再令王爷失望才好。”他特意加重了“静养”二字,随即起身,拂袖而去。
送走赵长史,厅内气氛凝重。许湘云忧心道:“沛然,此举虽是缓兵之计,但终究是推拒了王爷。我观那赵长史最后神色,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李沛然点头,面色沉静:“我知。权贵招揽,如附骨之疽,避之不及则易遭反噬。我们必须在这半月内,找到破局之法,至少,要让他觉得强逼我的代价,远大于收益。”
就在两人苦思对策之际,之前李沛然让手下伙计暗中留意市面动向的人回来禀报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近日,江城及周边几个城镇,悄然流传起一首名为《云梦谣》的长诗。此诗辞藻华丽,极力描绘云梦泽的古奥神秘,其中大量化用《楚辞·九歌》意象,如“湘君泪洒斑竹枝”、“山鬼夜啼洞庭波”等,风格刻意模仿李沛然融合楚风与仙气的特点,甚至在某些用典和句式上,与李沛然未正式流传的一些草稿有隐晦的相似之处。
更蹊跷的是,这《云梦谣》的作者署名“云梦客”,无人知其真实身份。而一些酒楼茶肆间,开始出现隐隐的流言,说李沛然江郎才尽,其“荆楚风骨”实乃拼凑模仿前人与民间传说,甚至暗指他某些“独创”的意象,早有隐士高人写过,这《云梦谣》便是证明。
“这是捧杀,更是构陷!”许湘云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先用一个虚无缥缈的‘云梦客’写出风格相近、用典更显‘古奥’的诗,制造出你并非独一无二,甚至可能是‘借鉴者’的假象。再结合你拒绝王府招揽之事,若对方稍作运作,便可污蔑你恃才傲物、名不副实,甚至扣上对郡王不敬的帽子!”
李沛然眼中寒光一闪:“好算计。这《云梦谣》看似在捧云梦古风,实则是在挖我文名的根基。若我不能在‘楚文化’的深度和独创性上彻底压倒它,之前积累的一切都可能被釜底抽薪。”他拿起抄录的《云梦谣》细看,片刻后,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然而,作此局者,贪多求全,反而露出了破绽。”
“破绽何在?”
“你看这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是直接抄录屈原《湘夫人》原句,放在长诗中虽无不可,但气韵断裂。还有这里,‘驾青虬兮骖白螭’,亦是《涉江》成句,与前后文营造的缥缈意境并不完全相容。”李沛然指点着诗句,“更重要的是,他对云梦泽的理解流于表面神话的堆砌,缺失了最关键的一点——历史变迁与人文沉淀!”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真正的云梦泽,并非只有神话传说。自先秦至本朝,其范围屡经变迁,围垦开发,昔日浩瀚大泽,今日已多成良田村镇。古人咏云梦,多怀古叹逝,感天地之悠悠。这《云梦谣》却一味渲染其荒古神秘,不食人间烟火,看似高深,实则空洞!作此诗者,要么是对荆楚地理历史一知半解,要么就是刻意为之,故意营造一种‘古奥’的假象。”
许湘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他将战场设在‘云梦泽’,以为能凭堆砌故典难倒我。殊不知,这正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李沛然成竹在胸,“我要写一篇真正的《云梦赋》,不仅要囊括其神话色彩,更要贯穿其历史变迁,融入实地考察的见闻,写出其从神话走向人间的厚重感!让所有人看看,何为真正的‘根植荆楚’!”
说做便做。李沛然闭门谢客,结合与李白同游云梦泽故地时的记忆、沿途搜集的地方志轶事,以及自身对楚文化的深刻理解,开始构思创作。他不仅引用《山海经》、《楚辞》中的神话,更将《水经注》中对云梦的记载、汉代司马相如《子虚赋》的铺陈、乃至本朝以来关于云梦地区水利开发的史料,都巧妙熔铸于赋中。
五日之后,一篇雄文《云梦赋》横空出世。李沛然选择在“楚风阁”重新开业举办的一场大型“楚韵文会”上,当众朗颂此文。
文中,他先以瑰丽想象描绘云梦古泽的浩瀚与神秘:“昔者云梦,方九百里,吞云吐雾,隐鳞潜介……”,随即笔锋一转,引入历史维度:“然沧海桑田,陵谷迁变,禹迹茫茫,楚甸斯开……”,接着以实地所见,描写今日云梦地区“阡陌纵横,稻浪千顷”、“渔歌互答,商旅云屯”的繁荣景象。最后,升华为对荆楚大地文脉不息、生生不息的礼赞:“神话息壤,人文沃土,昔之云梦,泽被八荒;今之荆楚,文脉流长!”
此赋一出,文会现场先是死寂,旋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其气象之宏大,史料之扎实,情怀之深切,远非那首徒具其形的《云梦谣》可比。它不仅是一篇文学作品,更是一次对荆楚文化渊源的深度梳理与阐释。
“好一篇《云梦赋》!这才是真学问,真文章!”
“融神话、历史、地理于一炉,沛然兄对楚文化的理解,已臻化境!”
“那《云梦谣》与之相比,简直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之前关于李沛然“江郎才尽”、“模仿他人”的流言,在这篇厚重的《云梦赋》面前,不攻自破,彻底消散。
文会之后,《云梦赋》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其展现出的深厚学养与文化洞察力,甚至引起了官学博士和地方耆老的重视。李沛然的名字,不再仅仅与“诗才”挂钩,更增添了“学者”的光环。
数日后,许湘云接到家中商队从江陵传来的密信。她阅后,神色复杂地递给李沛然:“果然不出所料。暗中推动《云梦谣》流传,并散播谣言的,正是赵长史的门人。他本想借此打压你的气焰,逼你就范,没想到你竟以一篇《云梦赋》彻底扭转了局面。如今,江陵郡王也读到了你的《云梦赋》,对身边人感叹了一句:‘此子非池中之物,强留无益,反损名声。’看来,王府招揽之事,暂时可告一段落了。”
李沛然闻言,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走到窗边,望向暮色中的长江。危机虽暂时解除,但他深知,此番彻底得罪了赵长史,乃至其背后的江陵郡王势力。他们眼下暂时退缩,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就在他凝思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街角,再次看到了那个在鹦鹉洲雅集上出现过的神秘书生。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衫,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正抬头望向“楚风阁”的窗口,与李沛然的目光遥遥相接。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着李沛然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抬手,看似随意地指了指江城西北方向——那里,是前往襄阳的官道方向。
然后,他再次转身,消失在暮色与人流之中。
李沛然心中剧震。此人两次三番出现,绝非偶然。他这次明确的手势,是在暗示什么?襄阳方向,又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是新的机遇,还是更深的陷阱?这看似平静下来的荆楚文坛,水面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