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洲诗会上的大放异彩,让李沛然“诗仙遗风,楚韵传人”的名声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江夏乃至周边州县。那首即兴而成的《鹦鹉洲吊古》被无数文人争相传抄、品评,尤其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与“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等句,更是被引为描绘荆楚风物的绝唱。
然而,名声是把双刃剑。仰慕者纷至沓来的同时,潜在的对手与审视的目光也愈发密集。这一日,李沛然与许湘云正在他们开设的“云梦阁”书院内,与几位新结交的文人好友品茗论诗,一位不速之客却登门拜访。
来者自称是江夏郡府长史家的公子,郑元。此人年约二十,锦衣华服,眉宇间带着几分官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审视。他并未寒暄太多,直接道明来意:“李公子近日诗名鹊起,郑某钦佩。三日后,恰是本地‘祭屈大典’后的‘楚风文会’,乃荆楚文坛一大盛事,由家父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共同主持。特奉家父之命,前来邀李公子赴会,望公子能不吝才华,让我等再睹风采。”
郑元语气虽还算客气,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与怀疑。显然,李沛然这个突然冒起的“新秀”,尚未完全得到本地主流文坛,尤其是与官方联系紧密的那部分人的认可。这次文会,既是机会,亦是考验——若表现不佳,此前积累的名声恐将大打折扣。
许湘云在一旁听了,心中微紧。她低声道:“沛然,这‘楚风文会’规格甚高,与会者多是本地名儒、官绅及世家子弟,规矩也多……那崔明远,据说其家族与郑长史也有些往来。”
李沛然神色不变,心中已然明了。这是来自本土势力的一次试探,甚至可能藏着崔明远等人不甘失败而撺掇的陷阱。他微微一笑,从容接过制作精美的请柬:“郑公子亲自前来,李某荣幸之至。届时定当准时赴会,向诸位前辈同道请教。”
送走郑元后,许湘云担忧道:“沛然,他们恐怕会刻意在‘楚风’二字上做文章,质疑你对楚文化的理解是否纯正深厚。”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中透着自信:“湘云勿忧。正合我意。他们若以寻常诗才考我,或可周旋。若要以‘楚韵’压我,反倒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舞台。” 他脑海中浮现出与李白纵情山水、探讨屈子辞赋的场景,那份融于血脉的感悟,岂是闭门造车的酸儒可比?
“楚风文会”的地点,设在了江夏城北临江而建的“屈子祠”旁一处开阔的园林中。此处松柏苍翠,江风习习,庄严肃穆。与会者果然如许湘云所料,非富即贵,或为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或为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李沛然一介布衣夹杂其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依旧是一身素净青衫,与许湘云携手而来,气度从容,并未因场合正式而有丝毫局促。
崔明远果然在列,他站在郑长史身旁,见到李沛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换上一种看好戏的神情。郑长史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无非是追思屈子忠魂,弘扬楚地文风,望诸位才俊各展所长云云。
文会伊始,便是以“楚韵”为主题的诗词唱和。几位老成持重的文人先作了示范,诗作工稳,用典也多是《楚辞》中的常见意象,如香草美人、湘妃斑竹等,虽无大错,却也缺乏新意。
很快,话题便引到了李沛然身上。一位与崔家交好的中年文士率先发难,捋须道:“听闻李公子诗风奇崛,深得太白遗韵,更兼融我荆楚风骨,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见识一番,何为‘新楚韵’?” 他特意在“新”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质疑。
崔明远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道:“李公子才华横溢,想必不会只重复前人雅慧,定有惊世骇俗之新解吧?” 这话极为刁钻,既捧高了李沛然,又暗指他可能离经叛道,不遵古法。
场中目光再次聚焦于李沛然。郑长史也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李沛然心知,若只是作一首好诗,已不足以服众,必须从根本上阐释清楚自己对“楚文化”的理解,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创作。他起身,先向屈子祠方向恭敬一揖,然后环视众人,朗声道:“太白先生之仙气,源于其不拘一格的豪情与对天地万物的灵犀;而屈子之忠魂,楚地之风骨,则根植于其瑰丽浪漫的想象、深沉的忧患意识以及对乡土的挚爱。李某不才,窃以为,‘新楚韵’非是凭空创造,而是以今人之心,感古人之怀,融时代之气,将这千年文脉赋予新的生命力。”
他顿了顿,走到场中一棵虬枝盘曲的古松旁,手指轻抚树干,继续道:“譬如这松,前人见之,或咏其岁寒后凋,喻君子之节。然在我荆楚之地,此松立于江畔,聆听的是屈子行吟、太白放歌,见证的是云梦变迁、舟楫往来。其韵,便不止于孤高,更添了历史的厚重与江湖的浩渺。”
这番论述,不卑不亢,既尊重传统,又强调感悟与时代性,让在场不少人都露出思索之色。
“巧言令色!” 那中年文士冷哼道,“说得天花乱坠,终需诗作见真章。不若便以此松,及眼前这大江为题,限一刻钟,作一首七律,诗中需蕴含至少两处荆楚典故,且不得是湘妃斑竹、香草美人之类陈词滥调!李公子,敢应否?”
条件极为苛刻!限时、命题、限制典故,分明是要让李沛然当众出丑。
许湘云手心捏了一把汗。崔明远嘴角已忍不住上扬。
李沛然却笑了,他负手望向那奔流不息的长江,脑海中与李白探讨《楚辞》、笑论巫山云雨、醉卧洞庭扁舟的种种情景如画卷般展开。那些共同游历的荆楚山水,那些深入骨髓的文化印记,在此刻轰然共鸣。
“何须一刻钟。” 李沛然声音清越,带着无比的自信,“李某已有腹稿,请诸位品评!”
他略一沉吟,声如金石,掷地有声:
《江夏古松行》
江畔虬松立岁寒,曾闻屈子诵波澜。
云生鄂渚疑神女,浪打西陵忆楚官。
千载骚魂埋骨易,九歌天问寄情难。
谪仙醉后披发处,夜夜风涛涌玉峦。
诗成,满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鹦鹉洲上更为热烈的惊叹!
此诗紧扣“松”与“江”,却将荆楚历史与传说融汇其间,气象磅礴,意境幽远!
首联“江畔虬松立岁寒,曾闻屈子诵波澜”,点明松之古老,并巧妙带入屈原行吟江畔的典故,赋予古松以文化见证者的身份。
颔联“云生鄂渚疑神女,浪打西陵忆楚宫”,一连用了两个非陈腐的荆楚典故!“鄂渚”见于《楚辞·九章·涉江》“乘鄂渚而反顾兮”,指代江夏一带;“神女”暗引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之传说,却以“疑”字写出江云变幻的朦胧之美,不着痕迹。“西陵”可能指夷陵(今宜昌一带),古属楚地,有楚先王陵墓或宫殿遗迹,“浪打”二字既写实景,又含历史沧桑之感。
颈联“千载骚魂埋骨易,九歌天问寄情难”,直追屈原精神内核,慨叹肉体易逝,但其以《九歌》、《天问》等篇章承载的忠魂与求索精神却永世难磨,情感深沉厚重。
尾联“谪仙醉后披发处,夜夜风涛涌玉峦”,笔锋再转,由屈子联想到李白(谪仙),将眼前风涛与李白豪放不羁、笑傲王侯的形象结合,“夜夜风涛”仿佛仍在传唱诗仙的风采,古今交汇,余韵无穷!
全诗用典精准而新颖,完全避开了常见的意象,将屈子之魂、太白之姿与眼前景物、自身感悟完美融合,真正做到了他所言的“赋予文脉新的生命力”!
“好!好一个‘云生鄂渚疑神女,浪打西陵忆楚官’!此联用典之妙,意境之奇,老夫叹服!” 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老学士猛地拍案叫绝,激动得胡须微颤。
“千载骚魂埋骨易,九歌天问寄情难……道尽我等楚人心声啊!” 另一位文士亦是感慨万千。
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涌向李沛然。郑长史严肃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微微颔首。崔明远和那发难的中年文士,脸色已是由白转青,难看到了极点。他们本想用难题困住李沛然,却反而成了他展示深厚学养与绝妙诗才的垫脚石!
经此一诗,李沛然在“楚风文会”上彻底站稳了脚跟,再无一人敢质疑其对荆楚文化的理解与传承。他不仅赢得了尊重,更收获了一批真心钦佩其才华的文人朋友。会后,郑长史甚至亲自与他交谈了片刻,言语间颇为赏识,并暗示郡府日后或有些文书编纂之事,需借重他的才学。
然而,就在李沛然与许湘云应付完众人的祝贺,准备离开园林之时,一位身着朴素文士衫、气质沉静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过来。他方才一直在角落静静聆听,并未参与喧哗。
“李公子大才,在下佩服。” 中年人拱手一礼,声音平和,“在下姓陈,在节度使府中任书记之职。今日得闻佳作,不虚此行。”
节度使府!李沛然心中一动。荆襄一带的节度使,乃是手握地方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其府中幕僚,能量绝非郡府文吏可比。
“陈书记过奖。” 李沛然恭敬还礼,心中警惕。
陈书记微微一笑,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李沛然身上:“公子诗才惊世,更难得的是对荆楚文脉有如此深切的体悟。我家使君素来雅好文艺,尤重本乡文教。不知公子近日可有闲暇?使君或许有意,邀公子至府中一叙,探讨……这荆楚文脉传承之大计。”
邀请来自节度使!这无疑是一个更大的平台,但也意味着更深的旋涡。方才打脸崔明远、折服郑长史的胜利喜悦尚未散去,一个更庞大、更难以揣测的权贵身影,已悄然浮现。
李沛然与许湘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使君厚爱,李某受宠若惊。” 李沛然斟酌着词句,“只是不知使君欲探讨何事,李某才疏学浅,恐有负期望。”
陈书记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公子过谦了。具体事宜,届时便知。三日后,自有车驾前往‘云梦阁’相接。望公子……早作准备。” 说完,他再一拱手,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江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李沛然握着许湘云的手微微收紧。节度使的突然关注,是福是祸?那“荆楚文脉传承之大计”,究竟所指为何?这看似平步青云的机遇背后,似乎隐藏着未知的汹涌暗流。
节度使的邀请究竟意欲何为?这突如其来的“机遇”,会将李沛然与许湘云卷入怎样的权力与文化的博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