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江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了“楚风诗社”檐下新挂的风铃,叮咚作响,似在吟唱着一首无形的诗。诗社内灯火通明,今日这场小集,本是李沛然为凝聚志同道合的文友,深入探讨荆楚文脉而设,氛围本该是融洽而热烈的。然而,此刻的空气却仿佛凝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一切的源头,便是坐在李沛然斜对面的崔明远。他今日穿着一身过于崭新的文士袍,手持一柄绘着湘妃竹的折扇,故作潇洒地轻摇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李沛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挑衅。他身旁围坐着几位近来与他走得颇近的文人,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沛然兄近日那首《云梦泽长歌》,当真是传遍了大街小巷,连三岁稚童都能咿呀念上两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佩服,佩服啊。”崔明远端起酒杯,语调和笑容一般,带着刻意打磨过的圆滑,底下却藏着棱角,“只是……这诗中气象,雄浑开阔,倒让在下想起青莲居士的某些篇章,莫非沛然兄近来精研李诗,已得其神髓了?”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阴险。既暗指李沛然模仿乃至抄袭李白风格,缺乏独创,又将他近日声名鹊起归因于攀附诗仙之名。席间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沛然身上。
许湘云坐在李沛然身侧,闻言眉头微蹙,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收紧。她担忧地看向夫君,却见李沛然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听到的不是攻讦,而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谈。他并未立即反驳,只是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本地产的“楚醴”,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
“崔兄过誉。”李沛然举杯示意,声音清朗,“青莲居士乃谪仙人,其诗如天河倒泻,沛然凡夫俗子,岂敢妄言‘得其神髓’?不过是生于斯长于斯,见荆楚山水之壮阔,感怀于心,偶得几句肺腑之言罢了。若说相似,大抵是因这楚天楚水,本就蕴藏着不羁之魂,与居士诗心偶有共鸣吧。”
他四两拨千斤,将风格的联系归结于脚下共同的土地与文化根源,既抬高了荆楚文化,又轻巧地避开了“模仿”的指控,姿态从容不迫。这番应答,让在场不少真心喜爱李沛然诗词的文友暗暗点头。
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显然对李沛然的淡然很不满意。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身体微微前倾,加大了攻势:“哦?仅是共鸣?那倒是巧了。前日崔某于市井间,听闻一首小调,词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目还’,其起势之飘渺,竟与沛然兄那首《早发荆门》的‘荆门烟树远,舟楫下吴天’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不知是市井之人传唱有误,还是……这‘共鸣’之处,未免太多了些?”
这已是近乎直接的指责了。白帝城、江陵,皆是荆楚之地标志性景观,李白有名篇在前,李沛然后续创作,在崔明远口中便成了可疑的“雷同”。
李沛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早发荆门》乃是记述我当年离家,顺江东下之景,心绪与居士‘朝发白帝’之欢快畅达截然不同,何来异曲同工?崔兄怕是听差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崔兄提及白帝城与江陵,倒是让沛然想起一桩典故趣闻。
据说,前朝有位学子,作诗引用‘巫山神女’之典,竟将宋玉《高唐赋》中的‘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张冠李戴到了屈原大夫的《九歌·山鬼》头上,还言之凿凿,以为山鬼即是巫山神女,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可见,治学作文,若对楚地典故不求甚解,仅凭道听途说或一知半解,难免贻笑大方。”
他这番话并未直接针对崔明远,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对方那看似博学的外壳。席间已有几位对楚辞熟悉的文人忍不住低笑起来。崔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强自镇定:“沛然兄真是博闻强识。不过,空谈典故无益,终究要看笔下真章。今日诗社小集,岂能无诗?不如我等就以眼前这‘楚风’为题,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再次领略沛然兄那‘地道’的荆楚之风,如何?”
他特意加重了“地道”二字,挑衅意味十足。这是要逼李沛然当场作诗,若作不出,或作得不好,便是坐实了“江郎才尽”或“徒有虚名”;若作了,他便可再次从中寻找“模仿”的痕迹,或贬低其水准。
就在李沛然准备应战之时,许湘云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随即莞尔一笑,声音柔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崔公子莫急。作诗是雅事,需灵感和心境。诸位讨论半晌,想必也口干舌燥了。恰巧,我家酒楼新研了几道‘李白同款’楚菜,今日特带来请诸位品评。不如先尝尝这融合了诗仙轶事与荆楚风物的佳肴,或许诗兴便不请自来了呢?”
她话音未落,几名侍女便端着食盘鱼贯而入。顷刻间,香气四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用巨大荷叶托着的蒸鱼,鱼身下铺着姜丝、葱段,更有点点嫣红的椒粒与一种特殊的、带着清香的深绿色叶片。
“此菜名曰‘太白醉鱼’,”许湘云亲自介绍,落落大方,“据传居士游历荆楚时,酷爱这江中鲜鱼,尤喜佐以本地特产的‘蕲艾’嫩叶同蒸,谓其能去腥提鲜,更有一种独特的草木清气,食之恍若置身云梦泽畔。诸位请尝。”
“蕲艾?”一位老成持重的文士闻言,夹起一筷鱼肉,仔细品味后,点头赞道,“果然!这香气清冽不凡,非寻常艾草可比。沛然夫人真是心思巧妙,竟能将这寻常药草融入膳食,更与诗仙轶事相连,妙极!”
众人纷纷动筷,皆对这道菜的风味赞不绝口。那蕲艾的独特清香,与鱼肉的鲜嫩完美结合,确实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体验。
李沛然感激地看了许湘云一眼,心知这是她为自己争取时间,并以另一种方式展示他们对荆楚文化深入肌理的理解。他顺势接过话头,笑道:“崔兄方才言及‘白帝城’与‘江陵’,又提及‘巫山神女’。殊不知,这楚天楚地之神奇,不仅在于山川形胜,更在于一草一木皆蕴藏着古老传说。便如这蕲艾,又名‘冰台’,屈原大夫《离骚》中便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之句,虽未直言蕲艾,然其中所涉之香草文化,早已融入楚人血脉。我等作诗,若只知套用李白居士之句式,而不解这脚下土地孕育的草木精神、神话魂灵,岂非舍本逐末?”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对荆楚文化深层次的把握上,与眼前的菜肴相互印证,使得他的论点更具说服力。崔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美食攻势”和李沛然连番的文化强调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盯着那盘“太白醉鱼”,脸色变幻不定。
就在他搜肠刮肚,想要再次发难之际,李沛然却悠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江上渔火,朗声道:“崔兄既要考校沛然这‘荆楚之风’,那便以眼前这江、这风、这楚地秋夜为题,献丑一首,请诸位斧正。”
他略一沉吟,清越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开来:
“《楚江秋夜怀古》
楚水清秋夜,微茫接远天。
云梦泽旧痕,还映今时月。
屈子沉沙处,犹闻兰佩音。
谪仙已乘黄鹤去,空余千载波浪吟。
我欲因之梦吴越,扁舟一叶访灵均。
不知沧浪濯缨客,可识人间李青莲?”
满室寂然。诗中巧妙化用了屈原(灵均)“纫秋兰以为佩”的意象,与“谪仙”李白隔空对话,将楚地历史纵深(云梦泽、屈子)、个人情怀与对诗仙的追慕融为一体,既承接了李白诗歌的飘逸,又深深植根于荆楚文化的土壤,尤其是“屈子沉沙处,犹闻兰佩音”一句,哀婉而坚韧,充满了对本地先贤的深切缅怀,意境深远,绝非简单模仿可比。
片刻之后,热烈的喝彩声骤然爆发。“好一个‘可识人间李青莲’!沛然兄此诗,情深韵长,是真得楚地三昧矣!”那位年长文士击节赞叹。众人纷纷附和,看向李沛然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崔明远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沛然这首诗,无论意境、用典还是文化底蕴,都远非他那些浮于表面的“模仿之作”可比,尤其是诗中信手拈来、准确无误的楚辞典故,更是将他之前暗讽李沛然“不懂典故”的言论衬得无比可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贬低之词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诗社小集在李沛然这首堪称完美的即兴诗作中接近尾声,气氛达到了高潮。崔明远一行人如同斗败的公鸡,悻悻然提前离去,连告辞都显得仓促狼狈。
送走大部分宾客后,李沛然与许湘云在庭院中稍作休息。夜风拂面,带着江水的气息。
“今日多亏湘云你那道‘太白醉鱼’,时机恰到好处。”李沛然握着许湘云的手,轻声道。
许湘云嫣然一笑:“不过是借花献佛。倒是你,那首诗做得真好,尤其是‘犹闻兰佩音’,听得我心都颤了。”她顿了顿,眉头微蹙,压低声音,“不过,沛然,我方才留意到,崔明远离去时,眼神怨毒,似乎与门外一个身着青衫、管家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不像是寻常文人,倒有几分官家家仆的倨傲气度。”
李沛然闻言,眼神一凝。他想起崔明远近来愈发嚣张的底气,以及他那些看似粗劣、却总能精准找到切入点进行挑衅的手段。一个纯粹的文人嫉妒,似乎不足以解释这一切。
“你的意思是……他背后有人指点?甚至是……”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地方上的某些势力,或许并不乐见他这个凭借“诗名”迅速崛起的异数,不受掌控。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沛然望着黑暗中奔流不息的江水,喃喃道。击败一个崔明远容易,但若崔明远仅仅是一枚被推上前台的棋子呢?那隐藏在幕后的执棋者,目的何在?仅仅是不惜他的名声,还是有着更深层的图谋?
夜色更深,江风更凉。刚刚在文斗中取得一场酣畅淋漓胜利的夫妻二人,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反而被一层新的、更为复杂的迷雾所笼罩。这荆楚文坛的水,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得多。而那未知的波澜,似乎正悄然向他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