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进入高潮,崔明远果然按捺不住,当众以“洞庭秋月”为题发难。我淡然一笑,挥毫泼墨间,一首融合李白豪放与楚地灵秀的七绝惊艳四座。不料崔明远竟指出诗中“云梦”一词犯忌,场面陡然逆转——正当他得意之际,一位神秘老者拊掌大笑:“妙哉!此‘云梦’非彼‘云梦’也!”
暮色渐合,岳阳楼内外次第亮起灯火。
三楼正厅,荆楚诗会已进行到最引人瞩目的即兴题诗环节。四角青铜灯树燃着明烛,映得楹联匾额金碧交辉,临湖的雕花长窗尽数敞开,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一轮将满未满的秋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洒落,水光接天。
满座文士衣冠楚楚,侍女捧着酒壶食案,在席间悄无声息地穿行。空气里浮动着酒香、墨香,以及湖面吹来的、带着湿凉水汽的风。
主位上的刘长史清了清嗓子,满面红光:“诸位,良辰美景,岂可无诗?今夜便以这‘洞庭秋月’为题,一炷香为限,诗词皆可,还请各位才俊,一展锦绣!”
话音落下,满场顷刻安静,只余烛火轻微的哔剥声与远处隐约的潮声。不少人已铺开宣纸,或捻须沉思,或提笔欲书。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悄悄投向坐在稍偏位置的那个青衫年轻人身上。
李沛然端坐案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神色平静。他能感受到那些视线,好奇的,审视的,当然,还有一道来自对面,带着毫不掩饰阴鸷的——崔明远。他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的。
香炉里那根细长的檀香,无声燃烧,过了将近一半。
崔明远忽然动了。他整理了一下绯色锦袍的宽袖,站起身,先向刘长史及众名士团团一揖,继而转向李沛然,嘴角勾起一抹看似谦和,实则暗藏锋芒的笑意。
“李兄,”他声音清朗,确保全场都能听见,“自李兄前日那首《楚江吟》传开,我等皆被李兄融汇太白遗风与楚地神韵的才情所折服。今日盛会,李兄若不拔得头筹,岂非令这洞庭月色、满座高朋失望?”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只是不知,李兄这‘新楚风’,是确已登堂入奥,还是仅得皮毛,徒具形似呢?”
话语中的挑衅,如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大厅内原本尚算和谐的气氛。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李沛然身上。许湘云在邻桌捏紧了袖口,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李沛然抬眼,迎上崔明远逼视的目光,脸上不见半分恼色,反而轻轻一笑,如春风吹拂湖面:“崔兄谬赞,折煞小弟了。诗词小道,不过抒怀言志,何敢妄谈登堂入室?至于是否徒具形似……”他顿了顿,伸手取过案上早已备好的狼毫,“一试便知。”
他不再看崔明远,径自走向大厅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早有侍从研好浓墨,铺开一张雪浪宣。
满场寂然,落针可闻。只听得湖水轻轻拍打堤岸,哗——哗——,如同亘古的节拍。
李沛然凝立片刻,目光掠过窗外那轮皎皎孤月,以及月下无垠的、泛着幽幽银光的洞庭湖水。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腥气的凉意直透肺腑。下一刻,他手腕悬动,笔走龙蛇,墨迹淋漓而下:
“洞庭秋水接天流,万顷烟波洗客愁。”
起句开阔,以秋水连天、烟波浩渺之景,瞬间将人带入那宏大意境,“洗客愁”三字,已透出太白式的洒脱。
笔锋不停,第二句紧随而至:
“醉后不知云梦泽,月明千里送行舟。”
“云梦泽”三字一出,不少人微微颔首,此乃楚地古称,用得恰切。而那醉后不知身在何处的飘然,月明千里伴舟行的旷远,活脱脱便是李白“我醉欲眠卿且去”的神韵。
诗成。李沛然掷笔于案,一声轻响。
静默。足足三四息的静默。
随即,轰然一声,满堂彩声爆开!
“好!好一个‘月明千里送行舟’!气象雄浑,意境超迈,真得太白神髓!”
“妙极!‘洗客愁’,何其洒脱!‘送行舟’,何其温情!非深得楚地山水之魂,不能道也!”
刘长史抚掌大笑,连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几位本地名士交换着赞赏的眼神,频频点头。许湘云悄然松了口气,唇角弯起骄傲的弧度。
崔明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死死盯着那墨迹未干的诗笺,胸口起伏。他万万没想到,李沛然竟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如此举重若轻地写出这般佳作,将他蓄势待发的刁难,衬得如同跳梁小丑。不甘与嫉恨如毒焰灼烧着他的理智。
就在满堂赞誉声中,崔明远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尖厉,硬生生切断了众人的喝彩:“且慢!”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愕然望去。
崔明远指着诗笺上那“云梦泽”三字,脸上浮现一种混合着恶意与得意的扭曲神情:“李沛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诗文中,公然犯忌!”
犯忌?众人皆是一愣。
崔明远环视全场,见成功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才冷笑道:“诸位莫非忘了?当朝圣上名讳,其中便有一个‘梦’字!为避圣讳,天下文书公牍,乃至文人诗作,皆需避用此字!你李沛然,竟敢堂而皇之,书于这大庭广众之下,白纸黑字,欲陷满座高朋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不少人脸色唰地白了。是了,当今天子之名,确有一“梦”字!虽说民间诗作偶有疏忽,未必真格追究,但在这等规格的诗会上,被当众指出,便是可大可小的罪名!若较真起来,不仅李沛然要倒霉,在场众人,尤其是主办诗会的刘长史,都脱不了干系!
气氛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先前还盛赞不已的人们,此刻纷纷噤声,眼神躲闪,有的甚至悄悄后退半步,生怕被牵连。刘长史的笑容僵在脸上,额头沁出细汗。
许湘云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指尖冰凉。
崔明远看着李沛然瞬间“凝重”起来的神色(他自以为),心中快意无比,仿佛三伏天饮下冰泉。他几乎能想象到李沛然跪地求饶,声名扫地的惨状。
“李沛然,你还有何话说?”他步步紧逼,声音带着胜利在望的倨傲。
李沛然沉默着,目光扫过崔明远志得意满的脸,扫过周围惊疑不定的众人,最后,落在那首诗上。他脸上并无预想中的惊慌,反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嘲弄?
正当这死寂与压力累积到顶点,崔明远准备再度开口,给予最后一击时——
角落席次里,一位始终默不作声,身着半旧葛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拊掌大笑起来。
那笑声苍劲而洪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众人惊愕望去。
只见那老者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中央,他先是对刘长史微微颔首,随即看向崔明远,又看向李沛然,眼中满是激赏与毫不掩饰的揶揄。
“妙哉!妙哉!真乃绝妙好辞!”老者声音朗朗,回荡在厅堂,“这位崔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死读书,不如无书也!”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诗笺上的“云梦泽”三字:“此诗中之‘云梦’,非彼需要避讳之‘梦’字也!”
“哦?请老先生指教。”李沛然适时开口,语气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老者捻须笑道:“上古有巨泽,名曰‘云瞢’!《周礼·职方》有载,‘其泽薮曰云瞢’!《尔雅·释地》亦云,‘楚有云瞢’!此‘瞢’字,上艹下瞢,与圣讳之‘梦’,字形字音,皆不相同!李公子此诗,用的是古地名‘云瞢泽’,取其幽远洪荒之意境,何来犯忌之说?”
他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倒是某些人,学养不精,便妄加指责,岂不是……哈哈,贻笑大方?”
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又似惊雷炸响在崔明远耳边!
云瞢?竟是云瞢?!
崔明远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老者那“贻笑大方”四个字在反复回荡。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不再是惊疑,而是充满了恍然、鄙夷,以及毫不掩饰的讥笑!
刘长史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再看崔明远时,眼神已带上了明显的不悦。几位名士摇头叹息,低声议论着“浅薄”、“躁进”。
李沛然面向老者,深深一揖:“多谢老先生解惑。晚生偶阅古籍,见‘云瞢’二字,觉其古意盎然,契合洞庭远古之貌,故用之,不想险些引起误会。”
他语气诚恳,姿态谦逊,与面如死灰、僵立当场的崔明远,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者含笑点头,目光更加欣赏。
“你……你……”崔明远指着李沛然,手指颤抖,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憋闷之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眼前阵阵发黑。他苦心营造的必杀之局,竟成了对方扬名立万的垫脚石,而自己,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无颜待在此地,猛地一甩袖袍,连场面话也顾不上说,几乎是踉跄着,在身后隐隐传来的嗤笑声中,狼狈不堪地冲下了楼。
诗会经此一波折,气氛反而更加热烈。李沛然那首《洞庭秋月夜》被争相传抄,人人都在谈论方才那惊心动魄又反转打脸的一幕,谈论李沛然的才思与机智,更谈论那位学识渊博、一语定乾坤的老者。
李沛然被众人围在中间,应对从容。许湘云站在人圈外,看着他清朗的侧影,眼中柔情满溢。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李沛然抬眼,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崔明远今夜惨败,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而那位出手相助的神秘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似解围,但那洞察一切的眼神,绝非寻常耆老。
夜色正浓,洞庭湖上,月光依旧清冷,照亮了水面,却照不透其下暗涌的潜流。
风,似乎更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