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谪仙染恙泊江村
长江的夜,并非总是诗意盎然。一连三日,江上起了茫茫白雾,非雨非晴,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黏湿的混沌里。客船仿佛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中,唯有脚下汩汩的水声,证明他们仍在前行。这种天气,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一并沉闷起来。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素来“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谪仙人,竟在这连绵的湿气中病倒了。
李白斜倚在船舱的卧榻上,脸色有些苍白,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也略显黯淡,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他这病来得突然,并非什么重症,只是偶感风寒,加上连日江行,湿气侵体,引得旧日胸中些许郁气浮动,精神便恹恹的。
“先生,药煎好了。”林恒(主角)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那药味苦涩,瞬间在狭小的舱室内弥漫开来。
李白瞥了一眼,眉头微蹙,像个不愿吃苦的孩子般挥了挥手:“拿开拿开,区区小恙,何须此等苦物?不如取我酒来,三杯下肚,百病全消!”
林恒心中苦笑,这位诗仙的性子,他算是越发了解了。洒脱不羁是真,但在某些方面,也固执得可以。他耐着性子劝道:“先生,酒性烈,此刻饮用恐与病症相冲。这药是方才靠岸时,学生特地向岸边渔村的一位老丈求来的柴胡、生姜等物所煎,最是对症。您且忍耐一下。”
原来,半个时辰前,船家见雾气太重,兼之李白身体不适,便临时将船泊在了江边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旁,打算等雾散些再走。
李白仍是摇头,目光投向舱窗外那片化不开的浓白,语气带着些许自嘲:“想我李太白纵情山水,酒剑相伴,何曾如此娇弱过?真是……咳……煞风景。”
林恒正不知如何再劝,船老大在舱外喊道:“小郎君,村里那位懂些草药的老丈来了,说再看看。”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葛布短衣、精神矍铄的老者已弯腰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李白的神色,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操着浓重的楚地方言道:“这位官人,湿邪入体,郁结在心,光靠发汗还不够,须得静养,更忌酒。这药,是一定要喝的。”
连番被劝,李白无奈,终是接过药碗,闭着眼,如同饮下最劣质的浊酒一般,一口气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让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林恒连忙递上清水。
老者见状,呵呵一笑:“官人是个爽利人。我们这江边村落,湿气重,这等病症常见。若官人不弃,老朽家中还有些自采的紫苏叶,用来煮水泡脚,驱寒祛湿最是有效,不如请官人移步寒舍,稍作调理?”
或许是汤药下肚后精神稍振,又或许是被老者的热情所动,更或许是被这困于舟船的憋闷所扰,李白沉吟片刻,竟点头同意了。于是,在林恒的搀扶下,二人随那老者下了船,踏上江岸泥泞的小径,向雾霭深处的村庄走去。
村子极小,仅有十几户人家,茅屋竹篱,依着江畔一片缓坡而建。此刻被大雾笼罩,更显静谧,唯有几声犬吠和孩童的嬉闹声从雾中传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老者的家就在村头,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玉米,墙角堆着渔网。堂屋内,火塘里的柴火正噼啪作响,驱散着屋内的潮气。
老者让家人烧了热水,放入紫苏叶,让李白泡脚。温热的水汽蒸腾起来,带着紫苏特有的辛香,李白靠在竹椅上,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趁着这个空档,林恒与老者攀谈起来。老者自称姓屈,祖上世代居住于此。提及姓氏,林恒心中一动,问道:“老丈姓屈,莫非与三国时那位屈氏有关?”
屈老丈摆摆手,脸上却带着一种悠远的神情:“年代久远,族谱早已散佚,不敢妄称名门之后。不过,我们这一带,老辈人都传说,当年三国争雄,吴蜀在此拉锯征战,死了不少人,江底沉了不知多少骸骨,岸边也埋着无数无名的坟冢。所以啊,这江雾起来的时候,有时便不只是雾咯……”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让林恒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哦?老丈何出此言?”连闭目养神的李白也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屈老丈见两位“官人”有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老辈人讲,这雾里有东西。不是精怪,也不是鬼魂,是那些沉在江底、埋在岸边的兵将们,一口未散的‘杀气’和‘执念’。它们化在这雾里,寻常人吸入,体健者或只是心烦气躁,体弱者或本就心有郁结者,便容易引动内息,如同患病。所以我们都管这叫‘兵瘴’。”
“兵瘴?”林恒心中凛然。这个说法,带着浓烈的楚地巫鬼文化的色彩,既原始又充满了想象力。他穿越而来,对这类超自然的解释本能地存疑,但联想到李白此刻的症状,以及他胸中本就常怀的块垒,又觉得这说法竟有几分奇异的贴合。
李白闻言,非但没有惧色,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异彩,他喃喃道:“杀气化瘴,执念成雾……妙!想不到这茫茫白雾,竟是千年征伐之气所凝。屈子《国殇》有云,‘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莫非便是此等意境?”
他仿佛忘了病痛,完全沉浸在这奇诡的传说之中。林恒看在眼里,心道,果然唯有这等瑰丽的想象,才能触动谪仙的诗心。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呼喊:“屈阿公!屈阿公!不好了,栓子娃又魇住了!这次凶得很,您快去看看啊!”
一个中年农妇惊慌失措地跑进院子,脸色煞白。
屈老丈猛地站起身:“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农妇带着哭腔道:“就是……就是雾太大,他贪玩跑江边芦苇荡里摸鱼,回来没多久就开始说胡话,浑身滚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嘴里喊着‘杀’、‘死’之类的字眼,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去!”
兵瘴!勾魂!
这两个词瞬间击中了林恒。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白,只见李白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都露出了惊疑之色。难道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走,去看看!”屈老丈二话不说,提起一个装着草药的布包就往外走。李白也立刻擦干脚,穿上鞋袜,对林恒道:“我们也去瞧瞧。”
林恒本担心他的身体,但见李白眼中闪烁着探究与不容置疑的光芒,知道劝阻无用,只得搀扶着他,紧随其后。
来到村中另一户人家,刚进院门,就听到屋内传来孩子嘶哑而恐惧的哭喊声,间杂着“别杀我”、“快跑”之类的呓语。进屋一看,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被父母死死按在床榻上,他双眼圆睁,瞳孔却毫无焦距,满面潮红,四肢剧烈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那情形,确实不像普通的热病惊厥,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恐惧和错乱。
孩子的父母泪流满面,束手无策。屈老丈上前,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脉象,眉头紧锁。他取出几根艾柱点燃,在孩童头顶和周身要穴附近熏灼,又试图灌下一些安神的药汁,但效果甚微,孩子的挣扎反而更加剧烈。
“怕是……冲撞得厉害了。”屈老丈额头见汗,语气沉重,“寻常法子,压不住啊。”
屋内顿时被绝望的气氛笼罩。孩子的母亲几乎要晕厥过去。
林恒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穿越前虽非医学生,但基本的常识告诉他,这很像因惊吓引发的急性应激障碍,或者高热谵妄。但在这种环境、这种文化背景下,用现代医学理论去解释和干预,显然行不通。
难道真要相信是“兵瘴勾魂”?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目光扫过屋内,落在墙角一方简陋的木桌上。桌上,竟供奉着一尊小小的、斑驳陆离的石像。那石像造型古拙,人面鸟身,背上似乎还刻有模糊的羽纹。
一个名词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林恒的脑海——句芒!
是了,《山海经》与《左传》中皆有记载,句芒乃东方春神,木官之帝,主管生命与繁衍。其形象正是人面鸟身。在楚地古老的信仰中,这类自然神灵往往也具有驱邪禳灾的职能。更重要的是,春季生机勃发,正可克制那代表死亡与杀伐的“兵瘴”!
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能将传说、信仰与当下危机联系起来的突破口!
他来不及细想,一步跨到屈老丈身边,低声道:“老丈,可否一试?以春神句芒之名,或许能克制这战场杀伐之瘴?”
屈老丈闻言一愣,浑浊的眼中先是困惑,随即猛地爆出一团精光!他死死盯着墙角那尊被村民日常供奉却未必知其确切神名的石像,嘴唇微微颤抖:“句芒……春神……生机克死寂……对啊!老朽怎么忘了这个!”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向孩童的父母,疾声道:“快!准备清水、柳枝!再取些新发的嫩绿树叶来!快!”
村民们虽不明所以,但见屈老丈如此吩咐,立刻行动起来。
林恒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需要一场“表演”。他走到床榻边,用尽量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对着那挣扎的孩童,也对着满屋惶惑的村民,朗声诵道:
“东方之君,其神句芒。驾青虬兮乘阳,执规矩兮司春。播百谷兮润草木,驱疠瘴兮佑生民……”
他诵的并非什么上古祭文,而是结合了自己对句芒传说的理解,临时编撰的、带有楚辞风格的句子。声音在嘈杂的屋内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与此同时,屈老丈用柳枝蘸取清水,洒在孩童周身,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古老的、祈求平安的楚地祷祝之语。嫩绿的树叶被放置在孩童的胸口。
说来也怪,就在林恒的“祭文”和屈老丈的仪式进行之中,那原本剧烈挣扎的孩童,动作竟渐渐缓和下来,口中的呓语也变得微弱,最终化为模糊的呜咽。又过了片刻,他圆睁的双眼慢慢闭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沉沉睡去了,脸上的潮红也开始消退。
满屋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似乎就这样化解了。孩子的父母喜极而泣,对着屈老丈和林千恩万谢。村民们看向林恒的眼神,也充满了惊异与敬畏。
屈老丈长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对林恒郑重地拱了拱手:“小郎君博闻强识,一语惊醒梦中人。若非你提及春神句芒,老朽今日怕是无力回天了。”
林恒连忙还礼:“老丈言重了,晚辈只是偶然想起,若非老丈精通仪式,亦难奏效。”他心中也是松了口气,更多的是庆幸自己赌对了。这并非他的能力,而是穿越者信息差带来的侥幸。
回屈老丈家的路上,江雾似乎淡了一些,天际隐隐透出微光。
李白一直沉默着,直到进了院门,重新坐下,他才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恒,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恒儿,”他缓缓开口,声音因患病而略带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意味,“你方才所言句芒,典出《山海经·海外东经》与《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此等偏僻古籍,便是一般读书人亦未必熟稔。你年纪轻轻,出身商贾,从何得知?且观你应对,临危不乱,言辞凿凿,似非寻常急智。”
他的话语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林恒的心上。
“为师早就觉得,你时而见解超前,时而语出惊人,知识庞杂迥异常人。今日之事,更非‘天赋异禀’四字可以解释。”
李白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看透世事人心的眼睛紧盯着林恒,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都挖掘出来。
“告诉为师,你……究竟从何处而来?”
林恒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一直小心隐藏的、最大的秘密,终究还是在一次次不经意的展露中,引起了这位敏锐无比的老师的彻底怀疑。
窗外,江雾未散,迷迷蒙蒙,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该如何回答?又能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