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在清晨的薄雾中,向着西北方向盲目地航行。身后,“安达曼之珠”岛燃烧的轮廓已缩小成海平线上一抹不祥的暗红,如同溃烂的伤口。爆炸声早已远去,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和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打。这寂静,比之前的枪炮声更令人窒息。
艇上,没有人说话。幸存的八个人(包括两名被救出的俘虏)蜷缩在各自的位置,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血腥味、硝烟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凝固在潮湿的空气里。伤口已经过最简陋的包扎,但心理的创伤,却血淋淋地敞开着。
犀牛靠着船舷,巨大的手掌死死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片渐行渐远的火光,仿佛要将那座吞噬了战友的岛屿烙印在脑海里。铁砧最后推开他、用身体挡住子弹的画面,一遍遍在他眼前闪回。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最危险时刻顶上的爆破手,没了。
“猎犬”和“账簿”默默地检查着所剩无几的武器和装备,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变色龙”守在依旧昏迷的幽影身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鼻息,脸色凝重。那两名俘虏相拥着,身体仍在微微发抖。
陆沉舟独自坐在艇艉最阴暗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他拉高了衣领,将那只已恢复部分常态、但触摸之下仍能感到异常冰凉和光滑的右臂紧紧藏在怀里。系统稳定率【40%…】的红色警告,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视野边缘微弱地闪烁。身体的虚弱和内部的撕裂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更折磨他的,是那份沉甸甸的、用战友鲜血换来的“成功”。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声响起。
是其中一名重伤的俘虏。他在突围时被流弹击中腹部,伤势极重,仅靠鹰眼紧急处理吊着一口气。此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脸色呈现出死灰,鲜血不断从简陋的绷带下渗出。
“账簿”立刻上前检查,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鹰眼,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不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那名俘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涣散的眼神扫过围过来的众人,最后落在海平面那抹即将消失的红色上,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却涌出一口血沫,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又一个人,在经历了地狱般的囚禁和拼死救援后,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阴影。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鹰眼缓缓站起身,声音沙哑而疲惫:“给他……海葬吧。”
没有仪式,没有哀乐。犀牛和“猎犬”默默上前,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帆布,将牺牲者的遗体仔细包裹好。然后,在初升朝阳冰冷的光芒注视下,两人合力,将这份沉重的负担,轻轻送入波涛起伏的大海。
噗通。
一声轻响,如同投入每个人心湖的石子,漾开无尽的悲凉。包裹迅速被海水浸透,下沉,消失不见。海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牺牲者回归了大海,却把更沉重的阴影留给了活着的人。
悲伤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小小的快艇上蔓延。但比悲伤更危险的,是开始滋生的怀疑。
长时间的沉默后,犀牛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红着眼睛,低吼道:“值得吗?啊?为了那该死的炮!为了那狗屁不通的‘系统任务’!铁砧没了!老猫没了!那么多兄弟都没了!就为了炸掉一个可能根本打不到我们的破炮?!”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捅破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投向了艇艉那个一直沉默的背影。
鹰眼走到陆沉舟身边,没有看他的脸,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像锤子一样砸在陆沉舟心上:
“沉舟,”她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你告诉我们,要去马六甲,阻止电磁炮,为了能源通道,也为了清羽。我们信你,跟你来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直视着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每个人心头、却无人敢问的问题:
“现在,炮可能毁了,岛也炸了。但铁砧他们……永远回不来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那个‘系统’……它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下一个要填进去的……会是谁?”
海风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陆沉舟缓缓抬起头,迎上鹰眼的目光,也感受到身后所有队员无声的质询。他的脸色在晨曦中苍白得透明。
值得吗?
为了一个状态诡异、目的不明的系统?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同源信号”和“完美体”?
为了那些甚至无法确定是否存在的“播种”与“收割”?
他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眼神中带着迷茫和恐惧的战友,他们信任他,跟随他,将命交给他。而他却可能正带着他们,走向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更黑暗的深渊。
右臂传来隐隐的刺痛,系统稳定率的数字仿佛又跳动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