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霓裳羽衣曲
第二十七章 香积鏖兵
第一节：凤翔定计
凤翔行在，肃杀之气弥漫。来自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勤王兵马，与郭子仪麾下的朔方精锐、回纥叶护王子率领的四千铁骑，汇聚成一支十五万人的庞大军团，军容之盛，自灵武以来未曾有之。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与战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渴望复仇与胜利的洪流。
行宫之内，军事会议的气氛却格外凝重。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须发已染霜雪，但身躯依旧挺拔，目光锐利如鹰。他立于巨大的关中地图前，沉声道：“陛下，诸位同僚。叛贼安庆绪（注：安禄山已于至德二载正月被其子安庆绪所杀）据守长安，其大将安守忠、李归仁率十万精兵于长安城西，依托地形，连营数十里，阻我进军之路。贼势依旧猖獗，此战关乎社稷存亡，不可不慎。”
肃宗李亨端坐主位，面色因期待与焦虑而显得有些苍白。他迫切希望重返长安，那不仅是帝都，更是他皇权合法性的象征，是告慰太庙、安抚天下的精神支柱。“郭卿，我军养精蓄锐已久，又有回纥精骑助阵，当如何破敌？”
李泌此时已主动请求离开中枢，前往李光弼军中参赞军务，意在协调东西两线。主持军略的重担，主要落在了郭子仪肩上。
郭子仪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长安城西的一处：“此地，名曰香积寺，北临渭水，南倚神禾原，地势相对开阔，但其西北有沣水，东南有潏水，中间地带虽可展开大军，却亦有制约。叛军据此布阵，意在与我决战。我军欲取长安，必先破此阵！”
他详细阐述了作战计划：“臣意，我军亦倾力而出，与贼决战于香积寺！具体部署如下：以李嗣业将军为前锋，率陌刀队及安西、北庭精锐为先锋，如墙而进，正面摧垮敌阵；臣自统中军，以朔方主力及诸镇兵马继后，稳扎稳打；王思礼将军率部为后军，以为策应，并防备侧翼。最关键者——”他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回纥叶护王子，“请叶护王子率领回纥精骑，埋伏于阵侧待机。待两军胶着，贼阵松动之时，以雷霆之势侧击其肋，一举奠定胜局！”
这是一个典型的正合奇胜之策，以唐军主力正面硬撼，以回纥骑兵为决胜奇兵。众将听罢，皆认为可行。肃宗亦下定决心，全力支持郭子仪。
至德二载（757年）九月二十七日，唐军誓师出征。广平王李俶作为天下兵马元帅挂名，郭子仪实际指挥，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凤翔，直扑长安西郊。
第二节：陌刀如墙
九月二十八日，唐军进至香积寺以北，叛军十万精锐亦已严阵以待。两军于旷野之上布下庞大战阵，东西横亘数十里，旗幡招展，甲胄鲜明，肃杀之气令天地变色。
叛军主帅安守忠、李归仁亦是沙场老将，深知唐军新得回纥助阵，士气正旺，决定先发制人。叛军依仗其骑兵优势，首先派出大量同罗、曳落河精骑，如同狂飙般冲击唐军前阵。万马奔腾，蹄声如雷，大地为之震颤，锋利的马槊在秋日下闪着寒光，直欲将唐军阵型一举踏碎！
面对这排山倒海的骑兵冲锋，唐军前军主将、安西大都护李嗣业，这位身材魁伟、声若洪钟的猛将，毫无惧色。他脱去甲胄，袒露上身，手持一柄巨大的陌刀，立于阵前，厉声高呼：“今日不以身饵贼，军无遗矣！（今天不用身体做饵引诱敌人，军队就全完了！）”
他率领着麾下最精锐的陌刀队，迎着叛军铁骑，逆流而上！陌刀，乃大唐军中重器，长柄大刀，威力无穷，专克骑兵。但见李嗣业如战神下凡，手中陌刀挥舞如轮，人马俱碎，所向披靡。其麾下陌刀手亦皆悍勇之士，结阵前行，刀光闪烁如林，形成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叛军骑兵撞上这堵刀墙，顿时人仰马翻，死伤惨重，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前军有进无退！随我杀！”李嗣业的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他身先士卒，陌刀所至，残肢断臂横飞，硬生生在叛军骑兵的洪流中杀开一条血路。前军将士见主将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纷纷紧随其后，与叛军绞杀在一起。战场核心区域，瞬间化为血腥的磨盘，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生命消逝。
第三节：鏖兵僵持
李嗣业的前军顶住了叛军最凶猛的第一波冲击，但叛军兵力雄厚，后续部队如同潮水般不断涌上。安守忠见正面骑兵冲锋受挫，立刻调整战术，指挥步卒大阵压上，与唐军进行残酷的肉搏战。
郭子仪在中军指挥若定，不断调派朔方军及各镇兵马投入战场，填补战线缺口。双方在香积寺以北的广阔地带反复拉锯、冲杀。箭矢如蝗虫般在空中飞舞，刀剑碰撞声、垂死哀嚎声、战鼓号角声震耳欲聋。鲜血浸透了泥土，汇聚成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双方均已伤亡惨重，体力接近极限。唐军虽然英勇，但叛军亦是百战精锐，战局陷入了极其惨烈的僵持状态。任何一方的细微动摇，都可能导致全线崩溃。
关键时刻，唐军负责侦察的斥候发现，一股精锐的叛军骑兵，正试图绕过主战场，偷袭唐军后军乃至侧翼！若被其得逞，唐军阵脚必乱。
后军主将王思礼陷入苦战，其坐骑甚至被叛军射杀，形势一度危急。消息传到中军，郭子仪面色凝重，但他手中最后的预备队也已投入战场。
“是时候了！”郭子仪目光决然，望向一直在侧翼待命的回纥骑兵方向，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传令叶护王子，出击！”
第四节：回纥决胜
一直在战场东侧焦急等待的回纥叶护王子，接到出击的命令，立刻精神大振。四千回纥精骑，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发动！他们绕过主战场的胶着地带，从东南方向，以极其迅猛的速度，直插叛军大阵的侧后方！
回纥骑兵人马皆披轻甲，机动性极强，尤其擅长骑射。他们并不与叛军重兵集团正面硬碰，而是利用速度和弓箭，不断袭扰、切割叛军的阵型。密集的箭雨落入叛军后方，引起一片混乱。
此时，叛军主力正与唐军前军、中军死战，全部注意力都被正面战场吸引，根本没想到侧翼会遭到如此凶悍的突击。回纥骑兵的出现，如同利刃切入牛油，瞬间打乱了叛军的指挥和部署。
“唐军的援军！是回纥人！”
“我们被包围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久战疲惫的叛军中迅速蔓延。侧翼遭受猛攻，阵型开始松动、溃散。
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李嗣业和郭子仪，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叛军的混乱。“贼阵已乱！全军进攻！”郭子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下令全军总攻。
李嗣业更是勇不可挡，挥动陌刀，率领前军奋力向前突击。唐军将士见胜利在望，无不以一当十，呼声动天。正面猛攻，侧翼奇袭，叛军终于支撑不住，全线崩溃。安守忠、李归仁等见大势已去，只得收拢残兵，仓皇向长安城内败退。
第五节：血沃京畿
香积寺之战，从清晨至日落，历时近八个时辰，最终以唐军的惨胜告终。此战异常酷烈，据载唐军斩首叛军六万余级，填沟壑而死者不计其数；唐军自身亦伤亡高达七万余人，战场上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沣水为之不流。
叛军主力经此一役，遭受毁灭性打击，再也无力在野战中与唐军抗衡。九月二十八日当晚，安庆绪得知前线惨败，惊恐万状，连夜率领文武官员，放弃长安，向洛阳方向逃窜。
九月二十九日，郭子仪率大军进入长安。这座沦陷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帝国都城，终于重归大唐版图。城中百姓听闻官军入城，纷纷涌上街头，夹道悲泣，恍如隔世。许多人家设香案，望宫阙叩拜，哭声震天。
广平王李俶与郭子仪下令严禁劫掠，安抚百姓，迅速恢复秩序。然而，根据此前与回纥的约定，叶护王子欲纵兵大掠。广平王李俶以大局为重，竟拜于叶护马前，恳切陈词：“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则东京之人皆为贼固守，不可复取矣。愿至东京乃如约。（现在刚收复西京，如果立刻掳掠，那么东京的百姓就会替叛贼坚守，不能再攻取了。希望到了东京再履行约定。）”叶护王子惊愕下马回拜，答应约束部下，长安得以保全。
捷报传至凤翔，肃宗喜极而泣，涕泗交加。他立刻准备銮驾，准备返回阔别已久的帝都。同时，他派出中使啖庭瑶入蜀，向太上皇李隆基报告收复长安的喜讯。
香积寺的硝烟尚未散尽，渭水依然泛着血色。这场用无数忠魂骸骨换来的胜利，终于为大唐帝国夺回了一丝喘息之机，也点亮了收复两京、平定叛乱的道路。然而，前路依然漫长，内外的危机，并未随着长安的光复而彻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