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带着暑气的余温,张家村老院的土场上却浸着股透骨的凉。遗体净身完毕、寿衣也已妥帖穿好,张立伟躺在堂屋的停灵板上,盖着绣着暗纹的寿被,只露着张清瘦的脸。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村东头的王大叔扛着根碗口粗的竹竿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有扛着麻绳的后生,有抱着蓝布的妇人,还有拎着供桌的老人——没等人叫,全村人都自发赶来了。
“三英,明娃,我们来搭灵棚了!”王大叔把竹竿往院角一放,声音压得低却有力,“立伟是咱村的好后生,谁家没受过他的帮衬?这灵棚必须搭得排场,让他走得体面!”他的粗布褂子后背浸着汗,刚从自家玉米地赶过来,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罗明赶紧迎上去,眼眶还红着,却用力握住王大叔的手:“王叔,麻烦你们了。”罗三英也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攥着个搪瓷壶,给每个赶来的村民倒热水:“快歇歇,喝口热的,天热。”她的声音还发颤,却强撑着礼数——这是立伟的灵堂,不能失了体面。
搭灵棚的竹竿是村里晒粮用的,平时堆在村部的库房里,王大叔特意让人扛了八根,四根当立柱,四根当横梁。后生们手脚麻利,先在院门口的土场上定好位置,用铁锹在地上扎出半尺深的坑,把竹竿竖进去,再用碎土夯实。村西头的李婶带着几个妇人,展开那匹蓝粗布——这是村里的“公产”,平时谁家娶媳妇搭喜棚用红布,办丧事就用这蓝布,布角还留着上次给村支书儿子搭喜棚时蹭的红漆印,此刻在夕阳下泛着沉郁的光。
“小心点,布要拉平,别皱着!”李婶踮着脚,指挥后生们把蓝布搭在横梁上,她的袖口还沾着点面粉,刚从灶房揉面就赶来了。蓝布很长,从院门口一直拉到堂屋门口,形成一个狭长的棚子,四个角用麻绳绑在竹竿上,后生们怕不结实,又额外系了几个活结——按村里的规矩,灵棚的结都要打活结,寓意“逝者走得顺畅,不牵绊后人”。
棚顶刚搭好,村支书就拎着个木匣子来了,里面装着供桌、香炉、烛台,还有一叠黄纸。“这供桌是我家祖传的八仙桌,擦干净了,立伟配得上。”村支书把桌子放在灵棚正中间,桌面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烛台是铜的,点上亮堂,让立伟看清楚回家的路。”
张磊和几个同龄的后生一起,把八仙桌摆稳当。小鑫攥着母亲的衣角,站在灵棚口,看着大人们忙忙碌碌,小声问:“妈,这是给爸爸搭的房子吗?爸爸喜欢蓝色吗?”罗三英蹲下来,把儿子搂进怀里,指着蓝布说:“你爸爸以前拉货,卡车的篷布就是蓝色的,他说蓝色耐脏,还能挡太阳。”小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太阳爸爸”的画,想挂在蓝布上,被张磊轻轻拦住:“等会儿挂在爸爸的遗照旁边,好不好?”
最郑重的是挂遗照。遗照是去年春节拍的,张立伟穿着那件舍不得买的藏青色对襟褂子,站在院角的石榴树下,手里抱着小鑫,笑得眼角皱成了褶子。罗明特意去镇上的照相馆把照片放大,洗成黑白的,镶在个简单的木框里——照相馆的老板听说了张立伟的事,没收钱,还额外给照片覆了层膜,说“让好人留个清楚的影”。
罗明和张磊一起搬来个木架,放在供桌正上方。罗明托着相框的底部,张磊扶着顶部,两人动作轻得像托着片云,生怕碰坏了。“爸,我们给你挂照片了。”张磊的声音哽咽,“你看,这是你去年抱小鑫拍的,笑得可开心了。”罗三英站在旁边,手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照片上的男人笑得那么真切,仿佛下一秒就会放下小鑫,走过来帮她擦眼泪。
挂好遗照,该写挽联了。村支书早让人裁好了两幅红宣纸,罗明从帆布包里掏出支毛笔和一小罐红漆——毛笔是他在武汉工地写报表用的,红漆是昨天买寿衣时顺便买的。他把宣纸铺在八仙桌上,用镇纸压好,蘸了蘸红漆,却没立刻下笔。阳光透过灵棚的蓝布,在宣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想起姑父生前的模样:拉货时冻得通红的脸,种地时汗湿的后背,给孩子们讲故事时温柔的眼神,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上来,让他的手微微发颤。
“明娃,写吧,立伟听着呢。”村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姑父这辈子,就是为了家,为了孩子们。”
罗明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宣纸上,红漆在白纸上晕开,字迹工整有力:“一生操劳为家计”。写上联时,他想起姑父每年冬天都要跑长途拉货,为了多挣点钱,除夕夜都守在卡车里;想起他把卖玉米的钱都攒着,给孩子们交学费,自己却舍不得买双新鞋。写完上联,他换了口气,又写下联:“半世勤谨护儿孙”。下联刚写完,旁边的王大叔突然叹道:“这十个字,把立伟的一辈子都写透了!”
张建国搬来两根竹竿,把写好的挽联分别绑在灵棚入口的两侧。红漆的字映着蓝布,格外醒目,路过的村民都停下脚步,念着挽联,眼圈跟着红了——谁都知道,张立伟这辈子,真的是把“操劳”和“勤谨”刻进了骨子里。
灵棚搭好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村西头的山坳里,暮色渐浓。李婶带着几个妇人,在供桌上摆上了水果和点心——苹果是自家树上结的,还带着点青涩;点心是镇上买的桃酥,是张立伟平时舍不得吃,却总给小鑫买的。罗三英点燃了烛台,两根蜡烛的火苗在灵棚里摇曳,映着遗照上张立伟的笑脸,也映着棚下一张张凝重的脸。
村民们没立刻走,王大叔带着后生们在灵棚外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放了几张长凳,说要轮流守灵;李婶帮着罗三英择菜,说晚上要做些简单的饭菜,给守灵的人垫肚子;小鑫把自己的小熊玩偶放在供桌的角落,小声说:“爸爸,小熊陪你,不怕黑。”
罗明站在灵棚入口,看着里面的一切:蓝布搭的棚顶,摇曳的烛火,遗照上的笑脸,还有挽联上鲜红的字。风从灵棚的缝隙吹进来,带着玉米地的清香,也带着烛火的暖意。他想起小时候,姑父就是在这个院门口,教他骑自行车,帮他修玩具枪;想起去年暴雨,姑父拉着他的手,在玉米地里补种幼苗。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疼,扎在心里。
罗三英走过来,递给罗明一杯热水:“明儿,歇会儿吧,辛苦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依赖——自从立伟走后,这个侄子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罗明接过水杯,看着灵棚里的遗照,轻声说:“姑妈,姑父走得体面,有这么多乡亲帮衬,他会安心的。”
夜色渐深,灵棚里的烛火始终亮着,映着蓝布上的褶皱,像姑父这辈子走过的路,弯弯曲曲,却始终朝着家的方向。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衬得村里更静了,只有灵棚里偶尔传来的叹息声,和烛火“噼啪”的燃烧声,在夜色中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