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院门再次被推开。
三妹罗娟和她的丈夫许凯也到了。
罗娟也怀着孕,月份比罗霞小一些,肚子只是微微隆起。她性格泼辣外向,穿着件鹅黄色的新棉袄,围着鲜红的围巾,脸上红扑扑的,一进门就带来一股活力:“大哥!大嫂!亮子!哟,霞姐、姐夫也到啦!”声音清脆响亮。
她身后的许凯,个子不高,敦敦实实,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手里提着两条冻得硬邦邦的鱼:“大哥大嫂,早起去河沿凿冰窟窿弄的,新鲜着呢!”
许凯把鱼递给李秀云,又跟罗明、王龙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最后看到轮椅上的罗华平,立刻收敛了笑容,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爸。”罗华平喉咙里再次发出含混的声音。
许凯走过去,弯下腰,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爸,今天看着精神头不错啊。”像是在哄孩子。罗华平浑浊的眼珠似乎真的亮了一下。
罗娟则笑嘻嘻地凑到罗霞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霞姐,你这脸色可不行啊,待会儿去县城,我陪你好好逛逛,买点好吃的补补!”罗霞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说话。
堂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炉火正旺,蒸锅里的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麦香。孩子们的笑闹声,大人们的寒暄声,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暂时掩盖了各自心底的沉重。
李秀云手脚麻利地把蒸好的大白馒头、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自家腌的咸菜疙瘩端上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堂屋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罗明给父亲罗华平端了一小碗温热的米粥,一勺一勺,极其缓慢地喂着。
老人吞咽得很艰难,有时粥会从歪斜的嘴角流出来,罗明便用毛巾轻轻擦去。
桌上其他人默默地吃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罗霞吃得很少,拿着半个馒头,半天才咬一小口,眼神有些发直。
王龙埋头喝粥,动作很快,像是要赶紧结束这顿饭。
罗娟倒是胃口不错,一边吃一边和许凯小声说笑,又给罗红夹菜。
罗红是罗霞的三妹,二十岁,模样清秀,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大姐。
吃完早饭,收拾妥当。
苗凤接过照顾罗华平和两个孩子的担子。罗欣和罗浩虽然也想去县城,但听奶奶说会给他们留好吃的糖瓜,又看到爷爷需要人陪着,便懂事的没有吵闹。
“妈,爸,欣欣小浩就辛苦您们了。”罗明对父母说。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当心。”苗凤摆摆手。
罗华平喉咙里发出一串急促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望着即将出门的儿女们,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微微动弹。
“爸,我们买完东西就回来,给您带好吃的。”罗明俯身在父亲耳边大声说。老人喉咙里的声音才平息下去,眼神里透出些微的安心。
一行人终于出了门。
清晨凛冽的空气像冰水一样灌进肺里,让人精神一振。天空是冬日特有的灰白色,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村路上覆盖着薄薄的霜花,踩上去沙沙作响。罗亮最是活跃,像只出笼的鸟,一会儿跑到队伍前头,一会儿又折回来。
罗娟挽着罗霞的胳膊,努力想逗她说话。王龙沉默地走在罗霞另一侧,许凯则和罗明并排走着,时不时聊两句河里的鱼情或者今年的收成。罗红安静地跟在后面,李秀云走在队伍中间,留意着大家。
他们需要步行到几里地外的乡道岔路口,才能搭上一天只有几趟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罗霞挺着肚子,走得格外缓慢小心,王龙始终不离她左右,在她踩到不平的地方时,会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一下。罗娟虽然也怀着孕,但步履轻快许多。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远远看到了岔路口竖着的褪色的站牌,下面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七八个等车的村民,大多是去县城采买年货的,提着篮子或背着篓子。看见罗明这一大帮人过来,熟识的便纷纷打招呼。
“大明,全家出动办年货啊?”
“哟,娟丫头也回来啦!肚子都显怀了!”
“霞霞这是……身子看着不大爽利?”
罗明笑着应酬,王龙只是点头,罗霞更是低着头,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罗娟则大方地回应着:“是啊,回来过年!婶子您这是去买啥好东西呀?”许凯在一旁憨笑。罗亮则好奇地打量着别人背篓里的东西。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伴随着一阵“突突突”的柴油机噪音和呛人的黑烟,一辆破旧的、蓝白相间、车身沾满泥点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车门“哐当”一声打开,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吆喝:“洋河!洋河!上车的快点儿!”
等车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车门挤。罗明赶紧招呼自家人:“别急!让娟儿和霞霞先上!许凯、王龙,护着点!”许凯和王龙立刻一左一右,护着各自怀孕的妻子,艰难地挤过人群。李秀云拉着罗红紧随其后。罗亮仗着年轻灵活,也钻了上去。罗明留在最后,帮一个提着大包袱的老乡推了一把,才最后一个挤上车。
车里早已塞得满满当当,弥漫着汗味、烟味、鸡鸭鹅的腥臊味和各种年货混杂的气息。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售票员还在拼命往里塞人,嘴里喊着:“往里走!往里走!都动一动!”
罗霞一上车,浓烈的气味混合着颠簸,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眉头紧紧蹙起,一手捂着嘴,一手死死抓住头顶的扶手。
王龙用力撑开一点空间,把她半圈在自己和车座靠背之间,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着拥挤。
罗娟也被挤得够呛,许凯像座铁塔似的挡在她身前,努力隔开汹涌的人流。罗红紧紧挨着李秀云,小脸憋得通红。罗亮倒是兴致勃勃,踮着脚看窗外飞速掠过的枯黄田野。
罗明站在过道中间,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扶着旁边座椅靠背,目光扫过自己的家人,看到罗霞痛苦忍耐的样子,眉头也锁紧了。
破旧的中巴车在坑洼不平的乡道上剧烈颠簸、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次转弯都引得车厢里一阵惊呼和东倒西歪。售票员尖利的报站声在嘈杂中时断时续。
这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对罗霞而言,几乎是一种折磨。她紧闭着眼,额角渗出冷汗,全靠王龙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罗娟也渐渐没了说笑的精神,靠在许凯身上,脸色发白。李秀云和罗红互相搀扶着。只有罗亮依旧精神十足,甚至随着车子的晃动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当车子终于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靠在洋河县汽车站那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场院里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逃难一样挤下车门,贪婪地呼吸着外面虽然浑浊但总算不那么窒息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