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的烟味、汗味和廉价方便面调料包的辛辣气息,此刻都仿佛被这袋东西的重量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沸腾。
罗明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如鹰。他坐在桌旁,面前摊开那本磨得发亮、边角卷起的硬壳总账本。李志文、许金平、罗亮也迅速拿出了各自保管的分账本。
“都安静!”罗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压住了工棚里刚因罗亮出去喊人而重新泛起的低语,“老陈,志远,你们俩的分账本也拿出来。凯子,你去把炉子捅旺点,烧壶热水,等会儿人多,暖和点。”
许凯应声去弄炉子,老陈和李志远也赶紧翻找自己的小本子。短暂的安静中,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钢笔在罗明指尖无意识转动的微响。
很快,工棚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议论声。
罗亮像只灵活的猴子一样率先钻了进来,后面跟着呼啦啦一大群人。
原本还算宽敞的铁皮工棚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也变得更加浑浊燥热。
十几二十号汉子,个个穿着沾满灰浆、油漆的工作服,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此刻眼睛里都闪烁着同一个关键词:工钱。
“排好队!按宿舍顺序来!挤什么挤!”罗亮扯着嗓子维持秩序,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李志文和许金平也起身帮忙,场面总算没有失控,但嗡嗡的低语和期待的眼神依旧在空气中交织。
“好了,现在开始对账。”罗明清了清嗓子,拿起钢笔,目光扫过众人,“对账的原则:总账在我这,分账在志文哥(涂料)、姑爷(内粉)、罗亮(小工)手上。每个工日,必须有你们自己的记工和组长的记工对得上,才算数。有疑问当场提,钱发出去,概不负责。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急切。
“第一组,涂料组,李志文负责核对。”罗明点名。
李志文拿着他的分账本站到罗明旁边。涂料组的工人大概有十来个,纷纷凑上前。
“第一个,王石头。”李志文念名字。
一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憨厚笑容的中年汉子挤到前面:“在这呢,李工!”
罗明翻到总账本王石头那一页,李志文也翻到分账本对应位置。
“王石头,涂料批灰工。总账记录:94年12月26日至95年1月25日,共31天。其中:12月26日-15日,标准工日,中间休一天,一起20各工,每各日工40元;1月16日-25日,赶工加班(晚2小时),每各日工45元。预支款:1月10日预支200元。对不?”罗明语速平稳地念着。
王石头赶紧掏出自己那个用烟盒纸订成的小本子,翻看着,连连点头:“对对对!罗总,没错!30个工,前面20天40,后面10天45。预支200。”
“志文哥分账本呢?”罗明看向李志文。
“王石头,涂料批灰,30天。天数、工价、伙食扣减、预支款记录一致。”李志文确认。
“好!”罗明在总账本王石头名字后面画了个钩,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应发:(20天* 40)+(10天* 45)= 800 + 450 =1250元**。扣除:预支200。实发:1250 - 200 = 1050元。王石头,确认签字按手印!”
“1050!谢谢罗总!谢谢李工!”王石头咧着嘴,在总账和分账本对应的位置签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按上红手印。罗明从黑色塑料袋里数出10张100元,5张10元,又特意多抽出一张崭新的10元票子,放在最上面:“拿着,过年的烟钱!好好干,明年还指望你呢!”
“哎哟!谢谢罗总!谢谢罗总!”王石头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把钱卷好,塞进最里层衣服的口袋,还不放心地按了按,满脸红光地退到一边。这额外的10块钱,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了小小的羡慕涟漪,也让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
“第二个,刘老栓。**”李志文继续念。
“来了来了!”一个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的老师傅挤过来。
“刘老栓,涂料批灰。12月25日到1月25日,休息三天,29个工。对不?”罗明念道。
“对对对!29天,没支过钱。”刘老栓连连点头,递上自己的记工本。
李志文核对无误。
算盘响:“应发:29 * 40 =1160元。”
罗明数出11张100元(1100元),6张10元(60元),共1160元,递给刘老栓:“刘师傅,拿着,回家过个好年!”
“谢谢罗总!谢谢李工!”刘老栓接过钱,手有些颤抖。他仔细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才珍重地放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里包好。
……
涂料组的对账相对顺利。李志文管理细致,工人也多是熟手,记工清晰。
偶有工日记录差一天的,在罗明和李志文仔细回忆当天工作内容(比如某天只干了半天,或者因为材料没到临时休息)后,也能很快达成一致。
罗明发钱时,对于老实肯干的老师傅或者家里特别困难的,总会不动声色地多塞个十块二十块,赢得一片感激。
轮到内粉组了。
许金平拿着他的分账本站到罗明旁边,表情明显比李志文严肃了一些。
关键是,这里面牵扯到因为墙面干燥期导致的工种大范围临时调配,工钱计算变得复杂起来。
“第一个,许金平自己。”罗明念道。作为组长,许金平也是干活的主力。
“许金平,内粉工。12月24日至1月15日,内粉15天,批灰6天,休一天。”罗明念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向许金平,又扫了一眼众人,“1月16到一月25,10天内粉,一起是内粉25天,批灰6天,工钱是45*25+40*6=1365。无预支。对不?”
这个“工价差”问题,是这次对账的核心矛盾点之一。
内粉工技术含量相对更高(尤其是墙面找平),工价是45元\/天。而涂料批灰工,在他们看来技术含量低一点,工价是40元\/天。让内粉工去干批灰的活,还少给5块钱一天,很多人心里不痛快。
许金平点点头,但没说话,脸色有点沉。
他作为组长,带头去支援了,也知道这是当时进度和天气(阴冷干燥慢)逼的无奈之举,但心里多少也有点疙瘩。
不过他是罗明的姑爷,肯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
可人群中同样有服从调配去挂涂料的工人立刻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凭啥啊?我们粉墙的活干得好好的,非让去刮腻子,还少给钱?”
“少5块一天,10天就是50块呢!够买条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