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署的议事厅里，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长条木桌两侧坐得满满当当，华夏镇的管事们坐在一侧，黑风矿的代表李铁柱三人坐在对面，手里紧紧攥着粗布帕子——那是来时路上擦汗用的，此刻却被手心的汗浸得透湿。
“诸位一路辛苦，”华夏镇主事周明远推过三碗热茶，指尖在茶碗边缘轻轻敲了敲，“昨儿看了镇上的光景，心里大抵有了数。今儿咱们就敞开说，《镇规》里有哪条你们看不懂，或是觉得在黑风矿落不了地，尽管问。”
李铁柱捏了捏茶碗，杯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慌。他瞥了眼身旁的老张和赵虎，两人也是一脸紧绷，最终还是他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周主事，昨儿看了镇上的‘同工同酬’，俺们都信。可黑风矿不一样，矿主家的亲戚占着轻巧活，拿的工钱比俺们下井的还多三成，这规矩要是硬推，他们能答应？”
周明远没立刻回答，而是从卷宗里抽出一本簿子，翻开其中一页推到三人面前。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账目，标注着“华夏镇初建时薪资表”，上面清晰记着：“管事亲戚张小三，原管库房，因虚报工时扣半薪，调至凿石组与华工同酬”。
“瞧见没？”周明远指着记录，“华夏镇刚立的时候，我表舅也想占着记账的闲差，结果被镇民告到议事厅，当场就调去扛木料了。规矩面前，亲疏都一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矿主的亲戚要是敢抗，就得让他知道，抗的不是你们几个华工，是所有想好好过日子的人。”
赵虎突然插话：“可矿主手里有护矿队，手里都有家伙……”
“俺们有《镇规》。”周明远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册子，封面上“华夏镇规”四个字烫着金，“这里面第17条写着：‘任何私人武装不得凌驾于规则之上，违者镇民共击之’。当年有个粮商带家丁打砸菜摊，全镇人抄起扁担锄头就围了上去，他那二十个家丁，连刀都没敢拔。”
老张拄着拐杖往前挪了挪，声音发颤：“周主事，俺们怕……怕这规矩刚立起来，就被矿主掐死在摇篮里。毕竟……毕竟黑风矿的弟兄们，早就被打怕了。”
周明远沉默片刻，从柜里取出个铁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堆断箭、裂木片，还有块带着凹痕的铜盾。“这是三年前护矿队打砸市集时，镇民们用的家伙。”他拿起那半块铜盾，上面的凹痕触目惊心，“断箭是王铁匠儿子的，木片是李木匠闺女的，这盾……是我爹用的，被砍了三刀才护住账本。”
李铁柱三人盯着那些物件，喉咙发紧。他们见过护矿队的凶，也见过弟兄们被打后的惨，可从没见过谁敢抄起家伙跟护矿队对着干。
“规矩不是写在纸上就完事的。”周明远把铁盒推到他们面前，“得有人敢护着它。华夏镇的规矩能立住，不是因为我写得好，是因为王铁匠愿意为了儿子的断箭讨说法，李木匠敢为闺女的木片跟护矿队拼命。”
议事厅里静了片刻，只有窗外的蝉鸣声声。赵虎突然拍了下桌子：“俺们也敢！只要规矩真能护着弟兄们，俺们就敢跟护矿队拼！”
“可还有个难处。”李铁柱眉头紧锁，“黑风矿不光有华工，还有从南边来的流民，矿主总说‘流民不算矿上人’，工钱只给华工的一半。《镇规》里说‘凡在镇内居住者皆平等’，这流民……能算在内不？”
周明远翻到《镇规》第3条，用朱笔圈出“居住满三月者，无论籍贯出身，一体享有权益”几个字：“流民咋了？来了就是矿上人，凭啥分三六九等？去年华夏镇来的那批逃荒的，现在有的开了豆腐铺，有的在学堂教书，跟老户头处得比亲兄弟还亲。”
他又抽出一本名册，上面记着流民的名字和营生：“你看这张栓柱，原是流民，现在管着镇上的粮仓，账算得比谁都清。规矩要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跟矿主的做派有啥两样？”
老张突然红了眼眶：“俺那口子就是流民，在矿上缝补衣裳，干的活不比谁少，可矿主说她‘没根的人’，每月就给两升米。要是……要是这规矩能认她，俺就是拼了命也得护住。”
“认。”周明远说得斩钉截铁，“只要她肯守规矩，华夏镇认，黑风矿也该认。”
正说着，议事厅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短打的汉子闯进来，手里举着个布包：“周主事，黑风矿的弟兄托俺带的矿石样本，您给看看。”
是昨天在市集上跟李铁柱搭话的华工老王。他把布包往桌上一倒，几块黑沉沉的矿石滚了出来，其中一块还沾着暗红的印记。
“这是……”李铁柱捡起那块矿石，指尖触到印记时猛地一颤——是血。
“昨儿听弟兄们说黑风矿的矿石含硫量高，下井的弟兄总咳嗽，”老王挠挠头，“俺托药铺的陈郎中看了，说这矿得用特制的口罩，不然容易得肺痨。华夏镇的矿场以前也这样，后来镇上出钱请了铁匠铺打了防毒面具，现在弟兄们都好好的。”
周明远拿起矿石，对着光看了看，又闻了闻：“含硫量确实超标。”他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个铁盒子，里面是十几个铜制面罩，面罩上装着细纱滤层，“这是俺们改良的防毒面具，你们带回去试试。《镇规》第22条写着‘保障劳作安全’，这可不是空话。”
李铁柱抚摸着冰凉的面罩，滤层上还留着细密的针脚，显然是精心做的。他突然想起黑风矿那些咳得直不起腰的弟兄，他们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更别说这样的面罩了。
“周主事，”赵虎的声音带着哽咽，“俺们还有个疑问……要是矿主撕毁规矩，把俺们这些提意见的抓起来咋办？”
周明远走到墙边，掀开挂着的地图，露出后面的木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这是华夏镇所有镇民的名字，”他指着那些名字，“谁要是被欺负了，只要喊一声，这些人都会站出来。你们黑风矿的弟兄，难道不比俺们人多？只要心齐，规矩就倒不了。”
李铁柱看着那些名字，突然想起昨儿在市集上看到的场景：华工和移民一起搬货，孩子一起念书，连吵架都吵得直来直去——那样的日子，黑风矿的弟兄们也能过上吗？
“俺们……俺们想把《镇规》抄回去。”李铁柱的声音带着颤，“一字一句都抄，让弟兄们都看看。”
周明远笑着点头，从柜里取出三本抄好的《镇规》：“早就给你们备着了。”
册子递过来时，李铁柱摸了摸纸页，厚实的棉纸透着油墨香。他突然站起身，对着周明远深深一揖，老张和赵虎也跟着起身，三个在黑风矿弯腰弯惯了的汉子，此刻挺得笔直。
“谢周主事。”
走出镇署时，日头已升到头顶。市集上的叫卖声、学堂的念书声、铁匠铺的敲打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李铁柱低头看着怀里的《镇规》，封面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回去就给弟兄们念。”他攥紧册子，指节发白，“从第一条‘人人平等’开始念。”
老张和赵虎重重点头，三人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从未有过的响亮声响。远处的矿场还在冒烟，但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至少，他们见过光，也知道了光该怎么照进黑风矿的土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