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却驱不散弥漫在京城上空的沉重与离愁。
宫门外,盛大而肃穆的送亲仪仗已然启程。
临安长公主的婚车,裹着刺目的红绸,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了这座困住她亦保护她的皇城。
鼓乐声喧天,却掩不住那华盖之下无声的悲凉。
百姓夹道,目光复杂,有唏嘘,有不忍,却无力改变这既定的“国策”。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自不同的宫门悄然而出,汇入京城熙攘的街巷。
车厢内,夏挽独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手心微潮,缓缓展开那张已被她体温熨热的纸条。
字迹娟秀却略显仓促,写着一个京郊的地址。
夏挽的视线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许久,眸色幽深,仿佛要将那地址刻入脑海。
最终,她将纸条重新攥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永寿宫。
殿门紧闭,将正午最炽烈的阳光也挡在了外面。
贤太后独坐于凤榻之上,闭目捻着佛珠。
殿内光线晦暗,昂贵的沉水香静静燃烧,却压不住那股从她周身散发出的、冰封般的压抑与阴郁。
她闭着眼,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晦暗不明,唯有手中缓慢转动的佛珠,泄露着一丝并不平静的心绪。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陶嬷嬷如同影子般闪入,又迅速将门合拢,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她快步走到榻前,毫不犹豫地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禀报。
“太后娘娘,饵···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放好了。”
贤太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手中转动的佛珠有一瞬的停滞。
她没有睁眼,只从喉间溢出一个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嗯”字。
停了片刻,她才问:“临安···已经出城了?”
“回娘娘,銮驾已出安定门,依制前行。”
陶嬷嬷小心翼翼地回答。。
“好。”
贤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
“你去吧。记住哀家的吩咐,事情···要办得干净。”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
“务必···把临安,平安地带回来。”
“老奴遵旨!定不负娘娘重托!”
陶嬷嬷重重叩首,起身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吱呀——砰。”
沉重的殿门再次严丝合缝地关闭,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隔绝。
贤太后重新闭上眼,身影完全融入这片黑暗之中。
唯有那持续不断的、细碎而规律的佛珠转动声,在死寂的宫殿里回荡,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南昌侯府。
夏挽回到平澜院后,并未休息。
她铺开素笺,提笔蘸墨,字迹迅捷而沉稳,写了一封简短的密信。
封好后,她唤来凌花,目光交接间无需多言。
“亲手交给王大勇,他知道该怎么做。”
凌花领命,将信贴身藏好,悄然离去。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夏挽独自坐在窗边,看着日影一点点西斜,将庭院的景物拉出长长的影子,再看着那些影子逐渐模糊、消散,最终被渐浓的暮色吞噬。
她的心绪如同这交替的光影,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翻涌着对未知前路的审慎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戏台早已搭好,各方角色也已就位,今夜,这场戏终要鸣锣开场了。
黑夜降临,万籁俱寂。
南昌侯府的后门处,树影婆娑,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靠在巷角阴影里,车夫和几名扮作寻常家仆的汉子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平澜院的门轻轻打开,夏挽走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能将她身形完全笼罩的黑色连帽斗篷,帽檐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凌花和臧雪紧随其后,同样衣着利落。
三人脚步轻捷,迅速朝着后门方向走去。
夜风拂过,带来初春的寒意,也卷动了夏挽斗篷的衣角。
就在她们即将抵达后门,凌花的手已经触碰到门闩时。
“嫂子!”
一个压抑着惊慌的女声,突然从侧边的回廊阴影里传来。
三人脚步齐齐一顿。
只见李嫣然从一根廊柱后快步走出,她只披了件家常的外衫,发髻微乱,显然是匆匆赶来。
她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指尖用力到发白,目光紧紧锁住夏挽那被斗篷遮掩的身影,声音带着颤抖。
“这么晚了···你,你要干什么去?”
自从开始掌管府中庶务,而夏挽对此毫不干涉后,李嫣然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这几日平澜院不同寻常的寂静与暗中准备,更是让她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今夜,她安排留心的人一回报说夏挽带着贴身丫鬟出了院子,她便不管不顾地追了出来,果然在这里截住了即将离去的嫂子。
凌花和臧雪看向夏挽,眼神请示。
夏挽在心中轻叹一声,该来的终究避不过。
她缓缓转过身,朝着李嫣然走去。
斗篷的帽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她平静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嫂子···”
李嫣然看着她走近,眼圈倏地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不要这个家了?”
父亲惨死,二哥秘密离京,如今的南昌侯府,风雨飘摇,门庭冷落。
如果连这个在她彷徨时给予支撑、在关键时刻稳住局面的嫂子也要离开,这偌大而空旷的侯府,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巨大的孤独与恐慌攫住了她。
夏挽走到李嫣然面前,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她理了理因奔跑而散落在颊边的碎发。
她的指尖微凉,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嫣然,你还没见过瑾玄吧?”
李嫣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个名义上的侄子,一直被留在宫中,理由冠冕堂皇,可她心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是皇家的事,她不敢问,也不敢深想。
“嫣然。”
夏挽看着她,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要去接孩子。瑾玄···他该回家了。”
回家?这个时候?
李嫣然抬头,紧紧盯着夏挽的眼睛。
虽然嫂子在笑,可那笑容与往日不同,里面似乎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沉重与决绝。
“一定要···这么晚去吗?”
李嫣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最后一丝试图挽留的希冀。
“明天···等天亮了,不行吗?”
夏挽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她拉起李嫣然冰冷的手,握在自己同样微凉的手中,语气带着托付。
“嫣然,今夜我若不在,麻烦你···帮我照看好康姐儿,好么?”
李嫣然感觉到手中传来的力度和那不容置疑的托付,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她只能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再次问道:“嫂子,你接到瑾玄···就会回来的,对不对?你会回家的,是吗?”
夏挽的脸上维持着那抹淡笑,清晰而肯定地应道:“嗯。接到瑾玄,我就回来。”
这句话她说得平稳,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违心的安慰。
“好···”
李嫣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慢慢松开了手,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我···我一会儿就去把康姐儿接到我院子里。嫂子,你···你一定要早去早回。”
“嗯。”
夏挽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再犹豫,毅然转身。
凌花见状,立刻上前,“吱呀”一声轻响,拉开了沉重的后门。
门外,夜色更浓,马车如同蛰伏的兽。
夏挽迈步跨过门槛,站定在门外。
她回过头,对着门内那个孤零零站立、强忍着泪水的少女,轻轻地摆了摆手。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登上了马车。
凌花与臧雪迅速跟上,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车夫轻轻挥鞭,马车缓缓启动,很快便驶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在小巷尽头。
李嫣然追到门口,扶着冰凉的门框,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和远处模糊消失的车影。
夜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这马车一起离开了,留下一个空落落的、仿佛再也填不满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