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夜晚,月华如水,清冷地洒落在寂静的平澜院内。
李淡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门之外。
他并未立刻进入,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院内那一点孤灯,身影在月色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寂。
凌花最先发现了他,连忙悄声告知了夏挽。
夏挽微微颔首,凌花会意,拉着藏雪,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确保不会打扰到二人。
李淡这才缓缓举步,踏入院中。
他走得很慢,脚步沉重,直至来到夏挽的房门前,却再次停住。
门槛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他站在门外,没有逾越半步。
夜深人静,他身为小叔,踏入寡嫂院内已是不妥,若再进入房间,于礼不合,他不能让她名声有损。
夏挽看着站在门外、身影挺拔却难掩疲惫与决绝的李淡,心中已然明了。
她抬起头,月光映照着她清丽而苍白的脸庞,轻声问道:“你要走了么?”
“嗯。”李淡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递向门内的夏挽。
夏挽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纸张,信上沾染着属于李淡的温度。
她缓缓展开,借着屋内透出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是一份放妻书。
文书上言辞恳切,言明感念夏氏挽娘于李家危难之际不离不弃,然不忍其青春守寡,耽误终身,故代已故兄长李敬德立此书,还其自由之身。
夏挽愕然抬头,看向李淡,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个。
李淡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眼神灼热而复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知道···你从未真心喜欢过这里,这个牢笼困住了你。
所以,我代替李家,代替我他,写下这个。
还你自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做一件···必须去做的大事。”
他目光紧紧锁住夏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牵挂。
“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个月内,我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这份放妻书,回夏家去吧。
孩子们···你若想带走,便带走。
若你觉得留在李家更好···嫣然也会照顾好他们。”
夏挽沉默着,垂眸看着手中的放妻书,指尖微微蜷缩。
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份文书,她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已进入了倒计时。
贤太后的动作,父亲的暗示,都指向了那个即将到来的风暴。
她的离开,是计划中的一环。
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虫鸣都仿佛清晰可闻,夏挽才终于抬起眼帘,望进李淡那双充满了紧张与期盼的眸子,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你···多保重。一定···要活着回来。”
话音刚落,李淡像是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隔着那道冰冷的门槛,将夏挽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李淡···你···放开···”
夏挽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但李淡身为武将,臂力何等惊人,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如同铁箍,任由她如何用力,也无法挣脱分毫。
李淡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鼻尖充盈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的熏香气息,仿佛要将这味道刻入灵魂。
他用力地抱着她,仿佛想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
“夏挽···”他在她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唤了一声。
这一声呼唤,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夏挽挣扎的力道渐渐松懈了下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和身体微微的颤抖。
“如果···”
李淡的声音带着颤抖,支支吾吾,却又无比清晰地,将深埋心底的话吐露出来。
“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回来···你···嫁给我,好么?”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此行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他不想带着这份未曾言明的爱意踏入可能的绝境,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他想要她。
夏挽的心猛地一缩。
她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挚与炽热,也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名分、礼教、她无法言说的野心与计划···
“李淡···”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如同一缕轻烟。
“我们之间···太难了。”
她没有直接拒绝,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与动摇。
她还需要他,需要李家的兵权,需要稳住他这枚关键的棋子。
此刻,绝不能将他推开。
然而,正是这没有明确拒绝的态度,给了李淡无限的希望与遐想。
在他听来,她的犹豫并非源于无情,而是源于现实的阻碍与身份的桎梏。
“没关系!”
李淡的手臂收得更紧,语气急切而坚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勇气。
“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一切的!所有的问题,都由我来扛!你只需要···等着我,好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承诺与期盼。
夏挽微微蹙起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她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与力量,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前路的冰冷与算计。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是几不可闻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轻微的回应,听在李淡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仿佛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臂,眼神亮晶晶的,如同落入了星辰,深深地看了夏挽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等着我。”
他最后留下这三个字,带着满心的憧憬与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身影逐渐融入浓郁的夜色之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夏挽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中还攥着那份微凉的放妻书。
月光清冷地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许久,她才对着李淡消失的方向,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幽幽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声抱歉,轻如叹息,消散在夜风里,却承载着她无法言说的利用、算计,以及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难言的心绪。
前路漫漫,阴谋与情感交织,她与他,终究是走在两条注定难以交汇的轨迹上。
李淡的离去,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南昌侯府内部漾开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府门依旧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对外只宣称守孝期间,不宜见客。
京城众人也只当李家骤逢大丧,世子心灰意冷,闭门哀思,并未引起过多猜测。
唯有府内的几人知晓,世子早已背负着血海深仇与家族期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府内愈发显得空旷寂寥。
李嫣然将最后一本核对完毕的账册轻轻合上,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对肃立一旁的老管家吩咐。
“管家,除了我、嫂嫂以及二哥的院落还需日常打扫维护,府中其他所有的院子···从今日起,便都落锁封存吧。”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二哥既已离京,我们更需低调行事,不宜再留太多空院,徒惹眼目。”
老管家躬身应道。
“小姐放心,老奴明白。
府中冗余之人早已按世子吩咐遣散完毕,如今留下的,除了三位主子和各位的贴身侍从,便只剩下几位自愿留下的、从南节军退下来的老家将,以及两个负责粗使杂役的可靠婆子。
人手精简,门户严谨,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他环顾这骤然冷清下来的偌大府邸,心中不免涌起一股英雄末路、繁华散尽的苍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