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隐星沉,南昌侯府沉浸在一片哀寂与为明日出殡准备的肃穆之中。
后门处,阴影里,一个蜷缩的身影动了动。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的“乞丐”。
他警惕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仔细环顾四周,耳廓微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确认巷弄内外死寂无人后,他才挣扎着站起,踉跄走到门边,用尽气力,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敲响了门板。
“咚…咚咚…咚…”
门房闻声立刻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当他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光,看清门外那人污垢下依稀可辨的熟悉面容时,瞳孔骤缩,险些惊呼出声!
他强压住心悸,慌忙探出头左右张望,心脏狂跳,确认绝无跟踪窥视者,这才一把将那几乎虚脱的“乞丐”用力拽进府内,迅速而轻巧地闩死了门栓。
“快!快随我来!”
门房声音发颤,搀扶着那人,跌跌撞撞地朝着世子李淡的院落奔去。
院内灯火通明,李淡显然未曾安寝,正对灯枯坐,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悲愤与沉郁。
“世子!世子!王···王吉他···他回来了!”
管家声音带着激动与难以抑制的颤抖。
李淡霍然起身,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几步冲出房门,就看到门房扶着一个满身脏污,气息奄奄的男人。
“快,扶他进我的屋子,放到床上。”
李淡看着那个被安置在自己榻上、浑身污血、气息奄奄的男人,眼眶骤然通红。
“快去叫府医。”
李淡冲着老管家说。
不过片刻,老管家便神色仓皇、脚步急促地引着背负药箱的府医,冲进了李淡的院子。
“府医!快!救他!”
李淡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嘶哑,指着床上之人对府医低吼。
府医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那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破烂衣衫,露出其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原本包裹的纱布早已被黑红色的血块浸透板结,揭开时,甚至带下了些许腐坏的皮肉,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溃烂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伤口周围大片肌肤呈现出不祥的黑紫色,脓血隐约可见。
府医仔细查验后,眉头紧锁成川字,面色凝重地转向李淡。
“世子,伤势拖延太久,腐肉已生,邪毒内侵。
必须立刻以利刃刮去腐肉,再用羊肠线缝合,或有一线生机。
只是···府中如今没有麻沸散,这刮骨疗毒之痛,堪比凌迟酷刑,只怕···只怕这位壮士承受不住啊!”
“刮!”一个虚弱却斩钉截铁的声音自床上传来。
王吉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神浑浊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直接···动手!老子···老子跟着侯爷,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怕这点疼?!来!”
府医看向李淡,等待他的决断。
李淡看着王吉那决绝的眼神,听着他气若游丝却铿锵如铁的话语,牙关紧咬,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赤红,从喉咙深处逼出一个字。
“刮!”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转身,大步冲出房间,反手重重带上房门。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仰头望着墨染般的夜空,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困兽。
房间里,随即传出一声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痛哼,一声声,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击在他的灵魂上。
他死死攥紧双拳,指甲深陷皮肉。
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悲恸与凛冽的杀意,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一个时辰,漫长如同历经生死轮回。
当房门再次开启时,府医几乎是虚脱地踉跄而出,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如纸,握着药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世子···伤处···处理···好了。”
府医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耗尽心力后的疲惫。
“是条···是条铁打的汉子!老夫···老夫这就去煎药。”
他摇了摇头,带着由衷的敬佩与后怕,步履蹒跚地离去。
李淡深吸一口凛冽的夜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对守在院门口、面色同样沉重的老管家沉声道。
“守好这里,寸步不离,绝不容任何人靠近!”
“老奴遵命!”
管家躬身,如同磐石般钉在原地。
李淡推门,重新踏入充斥着浓重血腥与药味的房间。
他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因剧痛和失血而气若游丝、却依旧顽强保持着清醒的王吉,声音哽咽沙哑。
“王叔···”
“世子···我···我没···没事···”王吉努力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伤口,引得一阵吸气,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血浊汗滚滚而下。
“是···是我没用···没能···没能护住侯爷···我该死···”
“王叔!告诉我!大凉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淡猛地俯身,抓住王吉未受伤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因极致的急切而变形。
“父亲他身经百战,戎马半生!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栽在一群宵小土匪手里!你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
王吉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呼吸急促,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与无尽的悲凉。
“世子!侯爷···侯爷他是遭人陷害!是阴谋!是天杀的陷阱啊!”
他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开始揭露那场血腥的背叛。
“那天···侯爷点齐了咱们南节军的老弟兄,还有···还有那些刚并入不久的天狼军旧部,凑足两千人马,开赴大凉山···接到的军报明明写着,山上仅有三百余匪徒···
两千对三百,又是咱们这等精锐,这仗···这仗闭着眼睛都能打赢!”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恐惧而愤怒,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
“可···可到了山上,我们才发现中了圈套!
那帮天杀的贼寇,早就兵分两路,而且···而且在他们的山寨里,埋了数不清的火药!
世子您想想,火药啊!那是严格的军需!一群山匪,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火药?!
侯爷和我们···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炸得···炸得人仰马翻,死伤无数···不得不···不得不下令撤退···”
“下山的路···更是条绝路!”
王吉的声音带着濒死般的颤栗,“我们刚撤到山脚,就撞上了另一伙埋伏好的匪徒!
人数过百,个个彪悍,下手狠辣!他们用的箭···箭杆上,有···有军器监的刻印!也是军中之物!
我跟侯爷在乱军中···被冲散了···我想去找侯爷,却···却一脚踩空,掉进了猎人捕兽的深坑里,腿骨摔断,昏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几天后,被个老猎户救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眼中血丝密布,如同蛛网。
“我怀疑···我怀疑咱们军中有内鬼!不敢回大营,拖着断腿,在军营左近偷偷查探···结果···结果让我撞见了副将刘铭!
他鬼鬼祟祟背着包袱出营,神色慌张!
我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却发现后面有人追他,只好躲起来···
然后···然后我亲眼看见···明淮响!是明淮响带着他的心腹,追上刘铭,二话不说,挥刀就···就把刘铭给砍了!就地挖个坑···就···就给···埋了!”
王吉的泪水奔涌而出,混合着血、汗与无尽的冤屈。
“世子!跟着侯爷去剿匪的那两千兄弟···除了我这个掉进坑里侥幸捡回条命的···全死了!一个都没回来!
是他们!一定是明淮响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是他想夺兵权,设下毒计害死侯爷,杀人灭口!
世子!您一定要为侯爷报仇!为那两千枉死的兄弟···报仇雪恨啊!!”
“砰!”
李淡听完这字字血泪的控诉,积压的怒火与悲恸如同火山喷发,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坚实的红木桌案上!
一声巨响,桌案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他的拳头亦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噬心蚀骨的仇恨在四肢百骸疯狂奔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李淡从齿缝间挤出这充满血腥气的誓言,双眼赤红如血,恍如来自九幽的复仇修罗。
“明淮响!此仇不共戴天!我李淡在此立誓,穷尽此生,必叫你···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