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钧的来访与离去,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后,留下的并非止水,而是被搅动起来的、更深沉的寂静与亟待梳理的现实碎片。顾锦城再次陷入药物促成的沉睡,但这一次,他的睡颜不再全然是昏迷时的毫无生机。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因内在挣扎而引起的蹙动,仿佛他的意识正在一片被浓雾封锁的记忆旷野中跋涉,试图寻找那条通往“过去”的、已然模糊的路径,却屡屡被无形的屏障弹回。
宋墨涵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指尖却仿佛依旧残留着他掌心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以及那份无意识却坚定的回握。那一下回握,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她的心尖,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超越医患关系的责任与悸动。她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轻缓,逐一检查了所有监护仪器的参数,确认生命体征平稳后,才悄然走到隔离舱外的观察区。
林皓轩和苏婉正在那里,对着平板电脑上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低声讨论。
“宋博士,”林皓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振奋,他将屏幕转向她,“好消息是,那种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异常脑波信号,在顾队长意识清醒、尤其是进行有效交流期间,几乎被压制到检测不到的水平。这说明他的主观意识活动本身,就是对这种异常干扰最强有力的对抗,为我们争取了至关重要的时间窗口。”
苏婉紧接着补充,语气中难掩兴奋:“更令人鼓舞的是,在他与周参谋交流,以及后来……你握着他手的时候,”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们监测到他的颞叶和海马体区域——大脑中主要负责记忆编码、储存和情感关联的核心区域——血流量和神经电活动出现了轻微但持续性的增强。虽然还远未达到正常活跃水平,但这强烈表明,这些功能区并非永久性结构性损坏,而是处于一种深度抑制或‘待机’状态。外界的熟悉刺激,尤其是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记忆线索,很可能正在尝试‘激活’它们,就像用正确的钥匙去叩击一扇生锈的锁。”
宋墨涵凝神看着屏幕上那些起伏的曲线和彩色的脑部活动成像图,冷静地分析:“也就是说,他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一扇被淤塞甚至是被刻意封存的门,而不是一堵彻底坍塌的墙。我们需要找到正确的钥匙,或者,持续地、耐心地用多种方式去叩击,试探哪一把能打开缝隙。”
“理论上是这样。”林皓轩点头,但眉头微蹙,“但钥匙具体是什么?是特定的人、特定的事件片段,还是某种综合性的感官体验?这需要大量的、系统性的尝试和精细的观察,而且可能存在风险,过度刺激或错误的刺激可能加剧他的精神负担。”
“从现有反应看,情感纽带可能是目前最强的催化剂。”苏婉轻声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隔离舱内沉睡的顾锦城,又落回到宋墨涵身上。她作为心理专家,对人的情感互动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宋墨涵那看似平静的专业外表下,细微的关切和疲惫逃不过她的眼睛。
宋墨涵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两位值得信赖的同事:“我注意到了。他对周参谋提及的往事有微弱的生理反应,这证明了战友之情这类深层记忆痕迹的存在。但……他唯一在无意识状态下清晰叫出的名字,是我。这或许是一个更直接、更个人化的突破口。”她的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和专业,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医疗现象,但耳根处微微泛起的热度,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接下来的认知康复,除了常规的定向力训练、记忆碎片提取练习,可能需要你,宋博士,更多地、更深地介入。”林皓轩直言不讳,“利用这份特殊的‘连接’,尝试引导他重建与‘现在’的、稳定的情感和认知联系。这可能会很耗神。”
“我明白。”宋墨涵点头,感觉肩上的责任重于泰山,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需要的悸动。她不仅是医生,此刻更像是一座桥梁,连接着顾锦城迷失的过去与亟待重建的现在。
就在讨论暂告一段落时,基地内部通讯器响了起来。是指挥部医疗协调中心的通知。鉴于顾锦城情况特殊且极其复杂,涉及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和人员价值,指挥部经过慎重评估,决定增派一位拥有极其丰富战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及复杂性脑损伤康复经验的心理专家加入核心医疗团队,协助进行更精准的认知功能评估和个性化康复计划制定。
消息传来不久,一位身着干净利落的便装,气质沉稳温和的中年男性便在卫兵的引领下出现在医疗区。他名叫沈磐,人如其名,目光睿智而包容,仿佛历经风雨的磐石,能看透人心所有的褶皱与暗伤,却又自带一种让人安心和信赖的沉稳力量。他的履历堪称传奇,曾在多个战乱区从事心理干预工作,经手过无数棘手的案例。
“宋博士,林博士,苏博士,你们好。”沈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平和,“顾锦城队长的情况,指挥部已经向我做了最高密级的简要说明。他是我们‘灯塔’基地不可或缺的尖刀,他的康复,于公于私都至关重要。我会尽我所能,协助各位,从心理认知层面,帮助他找到‘回家’的路。”
沈磐的到来,立刻为团队注入了新的、强大的专业力量。他没有急于进入隔离舱打扰病人,而是先与宋墨涵、林皓轩、苏婉三人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深入闭门交流。他仔细研读了顾锦城所有的病历、生理数据、背景资料,甚至申请调阅了“利刃”小队部分非涉密的行动记录和团队心理评估档案,试图从生理、心理、社会关系多个维度,勾勒出顾锦城完整的心理画像,理解他可能承受的极限压力源。
“逆行性遗忘,尤其是创伤性的,往往不仅仅是生理损伤的副产品,它本身就可能带有强烈的心理防御机制色彩。”沈磐在讨论中指出,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大脑有时会像一个过于保护孩子的母亲,试图主动屏蔽或封存那些它认为过于痛苦、足以让主体精神崩溃的记忆片段,以维持基本生存功能。顾队长在‘黑雨’行动中经历的,恐怕远超我们纸上看到的这些报告所能描述。他的记忆缺失,或许不仅仅是神经元受损的结果,更可能是一种……心灵的自保反应。”
这个观点,如同在迷雾中投下了一道新的光束,为宋墨涵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新视角。她立刻回想起顾锦城初醒时那仿佛能将人吸入虚无的空洞眼神,以及后来偶尔提及任务细节时,他眉宇间那份并非单纯迷茫、而是混合着挣扎与潜藏恐惧的痛苦。那不仅仅是“想不起来”的困惑,更像是在本能地抗拒着去触碰某个潜藏在意识深渊里的、巨大的恐怖存在。
在沈磐的建议和协助下,接下来的康复计划变得更加系统、立体且富有层次,如同针对一座精密堡垒的多点探测。
宋墨涵依然是主导者和执行核心。她每天会花大量时间守在顾锦城身边,在他清醒、精神状态相对平稳的时候,进行持续的、轻柔的、信息输入式的对话。她彻底放弃了早期那种急于追问“记不记得”的方式,转而像一位耐心的园丁,不断地、重复地向那片荒芜的记忆土壤播撒关于“现在”的种子。
“顾锦城,今天是新纪元57年,10月23日,下午三点。你现在在‘灯塔’基地地下七层的核心医疗区,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宋墨涵。”
“根据监测,窗外的辐射尘浓度今天下降了百分之十五,能见度好了不少,虽然天空还是灰蒙蒙的。”
“周霆钧参谋早上来看过你,你那时睡着了,他留下话,说等你精神好些再来。”
“你所在的‘利刃’小队,目前由副队长秦风暂代指挥,他们正在进行常规休整和装备维护,一切安好,没有新的伤亡。”
她的声音始终平稳、柔和,带着医生特有的理性与抚慰力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于“现实”的坚定。她开始更有策略地、在不引起他剧烈排斥的前提下,提及一些只有他们两人在救治过程中才可能知道的、极其细微的互动细节,比如:“你右肋下的那道旧伤疤,缝合得很精细,但看得出当时情况很紧急”,或者重复他高烧混沌时那些含糊的、关于“信号塔…撤退…”的呓语片段,试图用这些私密的、与她相关的感知碎片,作为激活他大脑认知回路的独特钥匙。
顾锦城的反应如同不稳定的信号,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他依旧是沉默而迷茫的,只是被动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她白大褂的某一处,仿佛那些信息只是穿过他身体的无关风声。但偶尔,当宋墨涵提到某个特定的词(如“渗透”、“高地”),或者她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手臂上某处与握枪姿势相关的肌肉群时,他的眼球转动会微微加快,或者呼吸节奏会产生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或加速。
有一次,宋墨涵在帮他做手部关节的被动活动,预防肌肉萎缩时,轻轻按摩着他虎口和指关节上那些厚实坚硬的枪茧,低声如同自语般说道:“你的手,骨节分明,这些茧子的位置……很适合长时间稳定地握枪。”
顾锦城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凝聚了一瞬,牢牢落在自己那双布满各种伤痕和老茧的手上,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却带着力量感的音节:“……任…务…”
“任务已经结束了,”宋墨涵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柔声却无比清晰地接上,同时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试图通过触觉传递安全和确定的信号,“‘黑雨’行动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很安全,在这里,在‘灯塔’基地,和我在一起。”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她,但那双总是笼罩着浓雾的眼睛,在之后的几分钟里,第一次,异常清晰地、短暂地聚焦在了宋墨涵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全然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仿佛穿透迷雾的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那一刻,宋墨涵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随即又缓缓松开。希望,如同在贫瘠龟裂的土地上,终于看到一株嫩绿的小草挣扎而出,微小,却带着撼动人心的顽强。
沈磐则负责在顾锦城精神状态相对更好的时间窗口,进行更结构化的、精心设计的认知干预。他用经过严格筛选的图片(如不同地形的战术地图、制式武器图片)、声音(包括一些经过降噪处理的特定战术指令、远近不同的武器操作声、甚至是车辆引擎声),在极其谨慎控制剂量和时长的情况下,甚至尝试引入一些模拟的气味线索(如经过高度稀释的硝烟味、潮湿尘土味),以多感官的方式尝试触发他的情景记忆和更深层的程序性记忆。沈磐很快确认,顾锦城对战术相关的声音和图像反应最为显着且迅速,手指会无意识地在床单上进行微小的战术手势比划,核心肌群也会瞬间紧绷,进入一种潜意识的预备战斗状态。这印证了他强大的肌肉记忆和几乎融入本能的战斗技能依然完好地封存在身体深处,等待着唤醒的指令。
夜晚,依旧是宋墨涵独自守护的时间。这几乎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言的、不成文的默契,或者说,是宋墨涵单方面固执的坚持。她需要这份绝对的寂静,来观察他最真实、最不设防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记录下任何可能被白天喧嚣掩盖的细微变化;同时,她也需要这份近乎仪式感的陪伴,来履行自己心中那份早已超越普通医患关系的、沉甸甸的承诺——她带他离开地狱边缘,就要负责将他引回人间。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如同永恒的心跳。顾锦城似乎陷入了深层的梦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人激烈争辩或发出警告,身体也开始出现轻微的挣扎和抗拒动作。
宋墨涵立刻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神经学文献,快步靠近他,俯下身,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呼唤:“顾锦城?醒醒,你在做梦,这里很安全。”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与如同实质般的冰冷警惕,仿佛还置身于炮火连天、危机四伏的战场。他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军刺,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宋墨涵,那眼神,是纯粹的、属于顶级战士在陌生环境下的防御和审视,冰冷、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宋墨涵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窜上,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慌后退,依旧保持着温和而坚定的姿态,声音放得更缓,重复着锚定现实的话语:“是我,宋墨涵。你的医声。你在‘灯塔’基地地下医疗中心,你很安全。”
顾锦城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面容辨认背后的真相,在判断眼前的人是友是敌。时间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流逝了几秒,那骇人的锐利和冰冷,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浮上来的、熟悉的迷茫,以及一丝……因刚才自己那近乎失控的过度反应而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措和歉意。他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的滋味,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那片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宋……医生……”他沙哑地开口,声音破碎而虚弱,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无力感。
“嗯,”宋墨涵轻轻应道,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对峙从未发生。她拿起旁边的温水棉签,再次细致地湿润他干涸的嘴唇,“做噩梦了?没关系,只是梦,都过去了。”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只是顺从地、带着一丝依赖地接受着她温柔的照料。当宋墨涵确认他情绪稳定,准备直起身稍微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时,他的手,再次,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勾住了她白大褂的衣袖一角。力道很轻,轻到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但那动作里蕴含的、近乎雏鸟眷恋般的、害怕被独自留下的意味,却重若千钧,狠狠撞在宋墨涵的心上。
宋墨涵停住了所有动作。她没有试图抽回衣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就着这个被牵绊的姿势,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下,任由他牵着那一角洁白的衣料,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脆弱的缆绳。
隔离舱内,重新恢复了宁静,仪器的“嘀嗒”声再次成为主宰。柔和的阅读灯光在她身后投下温暖而静谧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仿佛时间流速都变得缓慢的小小世界里。
她看着他重新闭上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属于铁血队长的、无坚不摧的坚硬外壳,在病痛和失忆的双重折磨下,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裂痕,显露出其下柔软而脆弱的内里。而她,宋墨涵,这个本该只负责他生理伤痛的医生,却因命运的离奇安排,阴差阳错地,成了他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记忆废墟与心灵迷雾中,唯一能够感知到、能够抓住的、真实而温暖的依靠。
这种极致的依赖与信任,诞生于生命最严酷的考验边缘,剥离了身份、地位、过往一切世俗的附加条件,只剩下两个生命体之间最原始的吸引与守护。它是如此纯粹,不掺杂质;如此沉重,无法轻易背负;却又如此自然地,在她内心深处那片原本只属于理性与专业领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生长。
她是他的医生,是他的基石,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现在,为他提供着重建一切的立足点。
而他,这个迷失了过往、连自己是谁都需要重新拼凑的硬汉,在无意识的混沌中,也成了她循规蹈矩、充满责任与使命的生命里,一道意外闯入的、强烈而独特的星光,照亮了她从未预料会涉足的情感深处,让她清晰地体会到了那种超越职责的、关乎灵魂的牵绊与共同成长。
星光无言,透过观察窗特殊的滤光玻璃,静静洒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指间虽未直接相触,但那勾连的、微不足道的衣袖,却仿佛比任何热烈的拥抱都更加紧密,更加深刻地连接着两个反差巨大、却又在命运的洪流中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灵魂。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废土之上,在这间充满科技冷光的医疗舱内,一段始于生死救赎、归于内心真心的战地恋曲,正于无声处,悄然奏响它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