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路径的崎岖远超预期。这里仿佛是旧时代城市地铁脉络与军事掩体残骸的畸形结合体,如同巨兽腐朽的肠道,在无尽地底蜿蜒。通道时而宽阔,残存着昔日可容车辆通行的骨架,时而骤然收缩,仅容一人侧身挤过,冰冷的混凝土摩擦着肩甲,带来心理上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更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有机质腐败气息,混合着从裂缝中不断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潮湿水汽,每一次呼吸都感觉粘滞而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苏婉走在队伍中段,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赵青如同没有声息的幽灵,始终缀在她身后半步,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唯有他偶尔扫视黑暗角落的锐利眼神,才泄露出其下潜藏的极度警惕。苏婉手中的声波仪不时发出极低频的嗡鸣,这特定的频率如同无形的屏障,驱散着黑暗中那些依赖声波定位、蠢蠢欲动的小型变异生物。她的存在确实让队伍规避了几次潜在的、来自阴影中的袭击——几只拳头大小、口器锋利的变异甲虫,以及一条隐匿在管道缝隙中、带有神经毒性的盲眼怪蛇。但这并未完全消弭顾锦城眼底深处那抹审慎的怀疑,他只是将这份疑虑压得更深,如同磐石沉入水底。
行进了约莫一个小时,通道开始呈现明显的向上坡度,这微小的变化给疲惫的队伍带来一丝希望。墙壁上,老旧的管道和线缆开始密集出现,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着遗迹。许多线缆被暴力扯断,裸露的铜芯早已氧化发黑,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混乱与破坏。
“注意,”苏婉的声音在死寂的通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前方区域结构不稳定,地质扫描显示有大规模空腔,塌陷风险高。同时…空气流动模式和残留气味表明,附近可能存在大型生物集群的巢穴。”
顾锦城立刻抬起左手,握拳。队伍瞬间停滞,所有动作凝固,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管道深处传来的、规律得令人心慌的滴水声。顾锦城侧耳倾听,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让他捕捉到了苏婉所说的迹象——一种极细微的、仿佛无数细小爪牙在永无休止地刮擦岩石的声音,密密麻麻,从前方黑暗深处隐隐传来,让人头皮发麻。
“威尔逊,生命信号扫描。”顾锦城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听不出丝毫波动。
技术兵威尔逊快速操作着手臂上绑定的便携式扫描仪,屏幕上的光斑杂乱跳跃。“队长,干扰太强了,地底矿物和残余辐射严重影响了精度。无法精确分辨个体,但…前方五十米扇形区域内,有大量低强度生命反应聚集,密度很高。”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在威尔逊报告的同时,一直强撑着走在最前方担当尖兵的顾锦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脚步出现了一瞬间的虚浮。持续的高强度行军、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肩头伤口持续的隐痛,正在加速榨取他本已因失血而亏空的身体储备。
一直将大部分注意力牢牢锁定在他身上的宋墨涵,几乎在他身形微晃的瞬间就立刻上前,一把扶住他的右臂,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顾队!你必须立刻停下来休息!至少十分钟!你的体温在升高,面色潮红,这是伤口应激反应和体力严重透支的明确征兆!”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传来的异常热度,隔着作战服都清晰可辨。
顾锦城下意识地想拒绝,身为队长,他不能示弱,更不能停下。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视野边缘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朦,让他把已到嘴边的命令咽了回去。他不得不借助宋墨涵的搀扶,靠向旁边冰冷潮湿的混凝土墙壁。借着李振刚战术手电扫过时昏暗的光线,宋墨涵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不断渗出的汗水汇聚成股,顺着他坚毅而疲惫的脸颊线条滑落,脸色苍白如致,唯独颧骨处燃烧着两团不正常的、妖异的潮红。
“我没事。”他习惯性地吐出这三个字,试图维持队长的威严,但声音里无法掩饰的沙哑和虚弱,彻底出卖了他的真实状态。
宋墨涵没有与他进行无谓的争辩。她直接打开随身医疗包,动作迅速地取出电子体温计和便携血压计,语气带着医生在专业领域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命令,顾锦城同志。”她罕见地用了他的全名和正式称谓,“在涉及队员生命健康的医疗问题上,根据行动条例,我拥有最高决策权。现在,配合检查。”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沉静如水的力量,瞬间抚平了周围队员们因队长状态异常而产生的细微躁动。李振刚和威尔逊无需指令,自动向外跨出两步,一前一后,枪口分别指向通道两端,构筑起简易的环形警戒。陈启明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担忧的目光在顾锦城和宋墨涵之间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携带的数据板。
顾锦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最终妥协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宋墨涵进行操作。他深知,此刻的坚持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体温:38.5c。血压偏低。
宋墨涵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部染血的绷带,检查伤口。绷带边缘已有少量淡黄色的渗液,周围组织呈现出明显的红肿、触之烫手,疼痛感显着——这是早期感染的明确迹象。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这缺医少药、充斥着未知细菌和病毒的地下废墟,伤口感染,尤其是战斗造成的开放性创伤感染,往往是通往死亡的单程票。
“伤口出现早期感染迹象。你需要立刻静脉注射广谱抗生素和服用退烧药,并且必须保证至少二十分钟的绝对休息,让药物起效并观察反应。”宋墨涵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她从医疗包最深处取出一个密封的铝箔袋,里面是队伍仅剩的几支通用广谱抗生素和一颗强效退烧药。她的动作依旧麻利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如岩浆般翻涌的焦灼与恐惧。
顾锦城睁开眼,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以及那深处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心疼。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接过药片和水壶,仰头吞下。药物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滑入喉咙,但宋墨涵专注而忧心的注视,却像一缕细微却坚定的清泉,奇迹般地稍稍缓解了他身体内部灼烧般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外围观察的苏婉走了过来。她没有在意周围队员投来的审视目光,从她那件沾满污渍、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研究服内侧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密封得极其严实的硬质塑料盒。打开盒子,里面是几片用锡纸独立包裹、保存完好的药片。
“这是‘方舟’实验室灾难前储备的最后一梯队强效抗生素,‘哨兵-IV型’,”她将盒子直接递给宋墨涵,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专门针对复杂辐射及污染环境下的混合细菌感染,理论上效果比你们现有的通用型号更强。算是我…为团队贡献的一点诚意。”
宋墨涵愣了一下,迅速但仔细地检查了锡纸包装上的标识和药片外观。凭借她的药学知识,立刻判断出这确实是极其珍贵的高等级军用抗生素,其价值在眼下环境中无可估量。她看向苏婉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极其复杂的感激与探究。“谢谢。”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用这片“哨兵-IV型”替换了原本准备给顾锦城使用的普通抗生素。在这种绝境下,更强的药效就意味着更大的生存概率,任何疑虑都必须为生命让路。
顾锦城的目光也落在苏婉身上,深邃的眼眸中锐利不减,但语气缓和了些许:“这份情,我顾锦城记下了。”
苏婉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顾锦城肩头那片狰狞的伤口,又落在宋墨涵因专注和担忧而紧抿的嘴唇上,轻声道:“活下去,找到林念笙博士,比什么都重要。”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前面那片不稳定区域,我…我之前为了寻找可用的冷凝水源头,曾经冒险穿越过一次。盘踞在那里的生物,根据我的观察,它们对光线,尤其是特定频率的短波强光极度敏感,会产生强烈的恐惧和驱避反应。我可以用声波仪尝试模拟出那种频率的爆闪,或许能为我们开辟一条通路。但这需要时间重新校准设备,而且…效果无法保证,可能只能维持很短时间。”
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可能关系到整个队伍的生死。顾锦城看向宋墨涵,用眼神征询她的专业意见——他需要这二十分钟,但队伍能等待这二十分钟吗?
宋墨涵迎上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二十分钟。我需要这二十分钟为他完成紧急处理,稳定感染和体温。同时,苏研究员调试设备也需要时间。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好。”顾锦城终于不再坚持,他压下身体的不适,清晰下令,“全员注意,原地休整二十分钟。威尔逊、赵青,建立双层环形防御圈,交叉警戒。李振刚,你去协助苏研究员调试设备,确保万无一失。陈工,抓紧时间,继续尝试破译林博士日志的加密段落,看是否有关于前方区域或b-7站点的直接关联信息。”
命令一下,队伍如同精密的齿轮再次咬合,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宋墨涵让顾锦城靠坐在一处相对干燥、背靠坚固承重柱的墙边。她跪坐在他身旁,重新打开医疗包,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理伤口、涂抹特效消炎药膏、更换无菌绷带。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当冰凉的消毒棉球触碰到他滚烫的伤口边缘时,顾锦城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头上青筋隐现,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吃痛的声音。
“疼的话,可以喊出来,没必要硬撑。”宋墨涵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他的心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顾锦城微微偏过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轻轻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她指尖那努力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消除的微颤,以及那份透过指尖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关切,体内因伤痛和沉重压力而翻腾不休的焦躁与暴戾,竟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安抚。“……不疼。”他哑声回应,目光却贪恋地流连在她因高度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那里凝聚着让他心安的力量。
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两人之间仿佛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独立于外界的、无形的小小世界。通道远处的滴水声、队员们压低嗓音的交流声、甚至那隐隐传来的爪牙刮擦声,都被隔绝在外。世界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那份在生死边缘被无限放大、愈发清晰炙热、却因责任和环境而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在默默流淌、汹涌澎湃。
宋墨涵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得几乎能烫伤人的视线,她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完成包扎后,她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拿出自己的水壶,蘸湿了一小块干净的纱布,轻柔地、细致地擦拭他额头、脸颊和脖颈上不断渗出的冰冷汗水。
那微凉的触感带来片刻的舒缓,顾锦城闭了闭眼,喉结轻轻滚动。随即,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地,轻轻覆盖在她正准备收回的手腕上。他的手掌依旧滚烫干燥,带着战斗磨砺出的厚茧,力道控制得极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挣脱的坚定,却又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分毫。
“墨涵,”他低声唤道,不再是疏离的“宋医生”,这两个字在他沙哑的嗓音里缠绕,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意味,“如果……我是说如果,接下来……”
“没有如果。”宋墨涵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她甚至反手用力握住了他滚烫的手掌,她的手指微凉,却带着一种异常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你会没事,我们所有人,都会没事。我以我的生命和职业起誓,我一定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顾锦城。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清澈而坚定地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仅仅是医生对患者生命的郑重承诺,更是一个女人对倾心爱慕之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护的誓言。
顾锦城心头剧震,仿佛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热流狠狠击中,瞬间冲散了他四肢百骸中弥漫的寒意与钝痛。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坚定无畏的模样,牢牢地、永久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千言万语,无尽的担忧与情感,最终只化作掌心更用力的一握,和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却重若千钧的回应:“……好。”
二十分钟的休整时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却又宝贵得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强效抗生素和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顾锦城的体温略有下降,虽然身体依旧沉重虚弱,失血后的眩晕感也未完全消退,但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清明,那是指挥官灵魂的光芒。
另一边,苏婉在李振刚的协助下,完成了对声波仪的紧急调试。她看向顾锦城,点了点头:“可以尝试了。但模拟那种强度的特定频率爆闪,会急剧消耗电池储备,估计最多只能持续九十秒。我们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以最快速度穿过那片区域。”
顾锦城深吸一口气,借助宋墨涵恰到好处的搀扶,稳稳地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左臂,感受着体内重新积聚起来的、支撑他继续战斗的力量——一部分来源于药物的效力,更多的,则是来源于身边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蕴藏着如钢铁般坚韧意志的女人所给予的无形支撑。
“明白。”他沉声应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位整装待发的队员,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各位,最后的突击准备。我们的目标是b-7站点,我们的核心任务是找到林念笙博士,带回希望!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地狱深渊,我们——一起闯过去!”
“是!”低沉的应和声在狭窄的通道中整齐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决心,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宋墨涵将医疗包快速而稳妥地背好,再次检查了一下腰侧的手枪和急救针,默默地站回顾锦城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他最坚实、最值得信赖的后盾,无声却强大。
苏婉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声波仪上那个特意标记出来的按钮。顿时,一种不同于之前低频嗡鸣的、更加尖锐、急促、仿佛能刺破耳膜的高频噪音猛地响起。同时,仪器顶端的集束LEd灯爆发出难以直视的、如同微型太阳骤然诞生的刺眼白光,将前方深邃的黑暗瞬间撕开一道惨烈的口子!
“吱嘎——唧唧!”通道深处那原本密集而令人不安的窸窣刮擦声,刹那间变成了无数尖锐、混乱、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狂躁的嘶鸣!光影交错的那片区域内,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黑影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钻入更深的缝隙和洞穴,仿佛遇到了天敌。
“就是现在!冲过去!”苏婉大声喊道,声音在高频噪音中有些失真。
队伍如同一条被压抑到极致、骤然释放的黑龙,化作离弦之箭,猛地冲入了那片被强光暂时驱散了危险与未知的、幽深而结构不稳定的区域!头顶不时有碎石和灰尘落下,脚下是崎岖不平、随时可能塌陷的地面。光明与黑暗在眼前疯狂交错闪烁,希望与极致的危险在脚下并行延伸。
而在这一片混乱、紧张到令人窒息的奔袭光影中,在无人注意的、短暂阴影掠过的瞬间,顾锦城与宋墨涵的手,再次无比精准地找到对方,短暂却用力至极地交握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温度、力量和那份生死与共的默契。随即,两只手迅速分开,各自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武器与沉甸甸的责任,义无反顾地奔赴向那个或许充满未知、却必须共同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