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代表“人工研判”的空位像个黑洞,把四周闪烁的警报红光都吸了进去。
侦测塔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机械臂僵硬地在半空停滞,红外探头焦躁地转动,像是卡在这个无法理解的逻辑死结里。
既然不识字,那就教你认人。
林小满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清晨的雾气太重,混着刚才的一身冷汗,那几个用锅底灰兑水写上去的名字正在晕开。
墨汁顺着腹肌的纹路往下淌,把“王大爷”流成了“王大”,又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污渍。
还是不行。
假的终究是假的,浮在皮面上的东西,也就是搓个澡的事儿。
系统如果不认,一场暴雨就能让这几万个名字重新归零。
林小满蹲下身,手指插进广场地砖缝隙的泥地里,狠狠抓了一把带着碎石渣的沙土。
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把那团沙土搓得粘稠、粗粝。
左臂袖子被卷到大臂,他没犹豫,并指成刀,沾着那团泥浆,直接往肉上划。
粗糙的石英砂粒像是钝刀子,磨破了表皮,嵌进了真皮层。
刺痛感钻心,但比痛感更清晰的是那份实在感。
血珠子渗出来,混着泥土,凝成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死也不肯掉色的名字——“石头”。
那是隔壁那个没了爹妈、还没大名的野孩子。
林小满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越来越亮。
墨会洗掉,胶带会被扫平,纸会被烧成灰。
但如果名字长在肉里呢?
如果名字成了疤,成了痂,成了这具身体愈合后的一部分呢?
只要我不死,这名字就烂不掉。
他站起身,一把扯掉身上那件原本就不值钱的外衣,嘶啦一声撕成几十条布条,甩给周围那些还在发愣的人。
“别用墨水了!”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死寂里炸开,“用泥!用灰!实在不行用血!只要能留下印儿,管它是什么!”
人群里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后,一个干瘦的老头颤巍巍地蹲下去,用指甲抠下墙皮上的红砖粉,在那口吐沫里搅和。
旁边的小年轻一咬牙,把手指塞进嘴里狠命一咬,在那件白衬衫上按了个血手印,然后撩起裤腿,把血抹在迎面骨上。
动作笨拙,疼得直抽凉气,但没人停手。
巷子阴影里,楚惜音倚着那堆废弃的反光镜碎片。
她看着林小满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作为塑形者,她的身体是昂贵的艺术品,每一寸皮肤下都埋设着纳米修复单元。
哪怕被划开一道口子,三秒钟内也会恢复如初——这种该死的“完美”,让她连留个疤的资格都没有。
“愈合?”楚惜音抬起左手,指尖在那截如玉般光滑的右肩上划过,“我偏不。”
她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瞳孔深处的数据流瞬间变红。
神经阻断协议,反向激活。
纳米修复单元,强制休眠。
她从兜里摸出一根生锈的长铁钉,那是旧工业区的遗物。
也没消毒,直接在那盏还有余温的射灯外壳上一烫。
滋——
焦糊味瞬间弥漫。
铁钉刺入肩胛骨下方的软肉,没有血,只有皮肉烧焦的卷曲。
她在那个隐秘的角落,一笔一划地烙下两个字——“阿妹”。
剧痛顺着未被屏蔽的神经末梢直接轰入大脑皮层,疼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
但她笑得更艳了,抬起头,对着巷口那个正在徒劳扫描的监控探头无声低语:
“看清楚了吗?现在,我的痛觉神经替你存了档。”
当晚,她靠在冰冷的墙边检查伤口。
那些被强制休眠的纳米组织在苏醒后,竟然没能抹去那个焦痕,反而像是为了保护宿主,沿着伤口的边缘生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茧层。
系统判定结果:非异常形态。未触发上报。
它识别不了这种自毁式的铭刻,它只当这是某种新潮的“人体装饰”。
而在高耸入云的第30层公寓,苏昭宁做的事更疯,也更安静。
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用温水冲刷着发根深处。
那些颜料是特制的生物惰性成分,哪怕新陈代谢再快,也不会被身体排异挤出。
但这还不够。
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它还是声音。
她取出那台昂贵的私人终端,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
数百个保存下来的语音波形图——有叫卖声、有哭声、有那个小贩喊她“苏苏”时的傻笑声——全部被她转换成了微电流脉冲序列。
神经接口接入后颈。
电流输入。
哪怕声带没有震动,哪怕空气没有波纹,但那一瞬间,她的颅内像是炸开了无数回声。
舌根在抽搐,喉头在颤动,大脑皮层完美地复现了发出这些声音时的所有生理反应。
第三天,当她拔掉接口时,她惊讶地发现,即便没有电流刺激,只要她想到那个名字,喉咙深处的肌肉就会自发地产生那种细微的震颤。
大脑已经在封锁的输出端口之外,硬生生凿出了一条新的通路。
她在电子笔记上敲下一行字:“当语言变成肌肉记忆,沉默就成了回声。”
这股疯劲儿很快传到了地下诊所。
沈清棠看着诊室外排起的长队,眉头皱得很紧。
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这些人身上的伤。
有的用碎玻璃划的,有的用烟头烫的,甚至还有个傻小子为了把女朋友的名字刻在大腿上,差点割破了大动脉。
“这是乱来。”她一边戴手套一边骂,手下的动作却没停。
她没赶人走,反而直接让人把门口那个“全科门诊”的牌子摘了,换了个手写的纸板——“安全铭刻门诊”。
“要刻字的去左边,要纹身的去右边。别用生锈的刀片,破伤风疫苗现在很贵!”
她手里拿着医用级的纹身针,旁边摆着一排经过严格消毒的植物染料。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挤进来,满脸泪痕:“大夫,给娃脚心纹个名吧。万一哪天我也被格式化了,他得知道自己叫啥。”
沈清棠手顿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一根最细的针头,轻轻托起孩子那只软乎乎的小脚丫。
针尖刺入,孩子哇地哭了一声,随后又在母亲的怀里安稳睡去。
两个极小的字留在脚心:“小宝”。
在病历本上,沈清棠面无表情地敲下诊断说明:“身份确认辅助手段,防止未来认知混淆导致的神经发育障碍。”
系统审核的光标闪烁了两下,最终将其归类为“民俗医疗行为”,绿灯放行。
这股暗流在地下涌动了整整四天。
直到第四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暮光带的尘埃,照在中心广场上。
原本灰白色的广场地砖变了样。
无数暗红色的印记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苔藓,填满了砖缝。
那是昨夜几百号人趁着巡防换岗的间隙,用稀释的血浆混合着黏土,趴在地上一点点描出来的。
阳光一照,宛如大地渗出了血书。
这一幕彻底激怒了高悬头顶的那个意志。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晨风,一架漆黑的重型巡逻无人机俯冲而下,红色的激光定位器瞬间锁定了一行字迹——那是“林小满”三个字。
“检测到非法涂层。立即执行深度清洁。”
无人机下方的清洁喷口打开,高腐蚀性的酸雾蓄势待发。
就在那酸雾即将喷涌而出的瞬间,一个人影挡在了自己前面。
林小满抬起头,那张原本带着市侩笑容的脸上此刻毫无表情。
他猛地抬起左臂,袖管撸起,那个带着泥土与血痂的“石头”二字,赤裸裸地暴露在激光瞄准器下。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广场上,整片区域的人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抬起手臂,露出肩膀,或者卷起裤腿。
七万多个名字在皮肉上跳动,组成了一道沉默的血肉城墙。
无人机的镜头疯狂变焦。
它的逻辑库里,地面上的字是“垃圾”,必须清除;但面前这些带着体温、连着血管的字,却是“公民”。
要清除字迹,就得先烧穿这层人肉。
数据流在这一刻剧烈波动,无人机在半空中猛地一滞,发出超负荷的颤鸣。
它悬停在林小满鼻尖前三寸的地方,那个红色的光点在他手臂的伤疤和地面的血书之间来回跳跃,最终像是个被逼疯的困兽,发出一声凄厉的警报,强行拉升返航。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喘息声。
林小满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黑点,并没有欢呼。
他摸了摸手臂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低声说了一句:
“我们不在系统里了……我们在彼此身上。”
风吹过广场,血腥味和泥土味混在一起,那是活着的人味儿。
然而,就在无人机消失在云层后的几秒钟,广场四周所有的公共屏幕突然同时亮起,原本柔和的蓝色背景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橙黄色。
一条从未见过的系统通告,伴随着刺耳的提示音滚动播放:
【紧急健康通告:区域性生物体受损指数异常激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