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岩堡的夜，并不宁静。
远方依稀还能听到军营中伤兵偶尔的呻吟，以及巡夜队伍规律性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瘟疫被驱散后的腥甜与药草混合的怪异气味。
张苍独自一人，立于堡墙最高处，凭栏远眺。
下方，是星星点点的营火，如同散落大地的星辰，更远处，是被夜色笼罩的、刚刚经历了一场仙神降灾的广袤原野与村庄。
他刚刚结束了对自身状态的调息。
书写《驱疫律令》的消耗远超以往，不仅仅是法力的空虚，更有一种心神上的极度疲惫。
那种以一人之意，引动万里国运，对抗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恶意的“法则”的感觉，如同在激流险滩中逆行，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
然而，此刻他的内心，却并非全是疲惫，更多的是一种经历狂风暴雨洗礼后的沉淀与思索。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近期发生的一切：
田儋被点化后那扭曲而狂暴的力量，充满了对凡俗的蔑视与破坏欲；
云华仙子降下的瘟疫之雨，那种视众生如草芥、将痛苦作为惩戒工具的冷酷；
始皇嬴政在麒麟殿中，那混合着帝王威严与某种更古老、更蛮横气息的、向仙神宣战的怒吼；
以及，在那金光驱散瘟疫时，他仿佛聆听到的，无数幸存士兵与百姓劫后余生的祈祷、对秩序的渴望、对生存的执着……
这些画面与声音交织碰撞。
他回想起自己最初穿越而来时，只是凭借现代法学的知识，试图在这个时代生存，并本能地运用法律作为武器。
后来，他发现了秦律与国运之间神秘的联系，发现了自己言出法随的能力，他更多地将其视为一种强大的、需要谨慎使用的力量工具。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抗的，是旧贵族，是六国余孽，是那些不理解、不认同秦法的愚昧与阻碍。
直到仙神出现。
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的力量体系，他们的行为逻辑，完全超出了凡俗的范畴。
他们不在乎人间的律法，不在乎帝王的权威，他们在乎的，只有“香火愿力”、“生灵精气”，以及……“王朝气运”。
“王朝气运……”张苍喃喃自语，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袍，“这到底是什么？”
是那条显化的、威猛无俦的黑龙？是嬴政那席卷八荒的皇者意志？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神识，在不经意间，再次尝试着去触碰、去感知那冥冥中笼罩着大秦疆域的庞大国运。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驱使”它，而是像一个倾听者，细细地感受它的“脉搏”。
他“听”到了！
那不仅仅是咸阳宫中传出的政令威严，不仅仅是边境将士冲天的煞气，不仅仅是各地官府运转律法的秩序之力……
在那浩瀚国运的深处，在那看似无形无质的能量洪流中，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亿万个微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念头”！
那是齐地老农在田埂边，看着新修的水渠，眼中闪烁的对来年收成的期盼；
是关中妇人坐在织机前，为前线丈夫缝制冬衣时，指尖流淌的思念与祈祷；
是稚童在新建的学室里，笨拙地书写着小篆时，心中萌发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是无数普普通通的秦人，在结束了一天劳作后，望着自家袅袅炊烟时，那份对“安稳日子”的最朴素的向往！
是求存！是求富！是求安！
是这亿兆生民，在这片土地上，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为了子孙后代能有一个太平岁月，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汗水、智慧、甚至鲜血，共同凝聚出来的——集体意志！
这意志，渴望秩序，厌恶混乱；渴望和平，抗拒战乱；渴望生存，恐惧消亡！
这意志，汇聚成流，奔腾不休，最终，托举起了那条象征着统一与强盛的国运黑龙！
嬴政的雄才大略，秦律的严密体系，不过是顺应、引导、并最终显化了这股磅礴的集体意志！
而仙神们……
张苍的眼中猛地迸射出彻悟的光芒！
“我明白了！”
“仙神窃取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他们窃取的，是这亿兆生民的‘求生之念’、‘发展之愿’、‘和平之望’！他们收割‘香火愿力’，是在强行扭曲、抽取这集体意志中偏向于‘敬畏’、‘祈求’的部分！他们掠夺‘生灵精气’，是在扼杀这意志承载体的生机！他们觊觎‘王朝气运’，是想将这凝聚到极致的人道华章，整个吞下，化为他们攀登所谓‘大道’的垫脚石！”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夹杂着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这怒火，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仙神，而是针对这种将“人”视为资粮的、冰冷残酷的掠夺本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苍缓缓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神已然变得无比清澈和坚定。他对着苍茫的夜空，也对着自己的内心，郑重宣告：
“国运的本质，是人道气运！”
“是这生活于大地之上的，亿兆生灵，为了更好的明天，而共同奋斗、共同祈愿所凝聚的煌煌之力！”
“仙神窃取的，正是这人道之力！”
“而我张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能书写律令，引动国运。但此刻，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力量，而是责任。
“我修的法，不是仙法，不是神术！”
“我修的，是这人道！是守护这亿兆生民求存、求富、求安之权的‘人道之法’！”
“我守护的，亦非一家一姓之王朝，而是这孕育了、并终将承载这煌煌人道的——人间秩序！”
就在他明悟的这一刻，他周身那无形的法域，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那代表着律法公正、秩序森严的气息中，多出了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意蕴——那是一种扎根于泥土，源于众生，誓要守护一切努力生存、向往美好的生命的坚定意志！
法域依旧威严，却不再冰冷，隐隐带上了守护人道的煌煌之意，如同为这黑暗的人间，点亮了一盏不灭的灯火。
他的道心，于此彻悟中，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