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不少人偷偷笑:
“看这孩子,紧张成这样。”
“娘子不在一天,他魂都丢了。”
“别笑,这孩子心肠软。”
临安耳根更红了。
孟鸢看他紧张成这样,正想说点轻松话,忽然——
“孟娘子在吗?县衙派人来!”
人群像被一石头砸中了,一片哗然。
两名官差站在巷口,手里拿着一个雕着官印的木匣。
谁也没吱声。
官差走到孟鸢跟前,作揖:“孟娘子,大人命我们送物一件。”
孟鸢沉着脸:“什么物?”
官差把木匣捧起。
众人都伸长脖子,看得比她还紧张。
木扣解开——
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牌子,沉甸甸、亮得扎眼。
“入县堂应膳牌。”
四个字刻得极深。
全巷子倒吸冷气。
“娘子……这是官膳牌啊!”
“娘子以后能随时进县衙做席了?!”
“天哪天哪,这得是多大本事!”
官差继续道:“大人说——今日席面姑娘有功,特赐此牌。
日后县里大宴,姑娘可自由出入,不用禀报。”
这话一落,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苏明睫毛微动:“……这是提人。”
临安心口狠狠一跳,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孟鸢接牌,却没马上说话。
指腹摸过木牌的边,感觉到那份存在感。
这是肯定,也是枷锁。
古代手艺人若被官府“认下”,走得顺,也走得难。
她安静几息,抬眼:“我收下。但日后是否到场,由我决定。”
官差愣了一瞬,从未见过这么直接的说法。
可也只能应声:“……姑娘说了算。”
官差走后,全巷子再次炸锅。
“娘子!这可了不得!”
“娘子你现在是官府认的厨娘了!”
“娘子!你以后有大靠山了!”
“这牌子……啧啧啧,你儿孙都能吹!”
孟鸢:“我没有儿孙。”
众人:“……也是。”
临安轻轻抿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嫂嫂……你真的……不会走吧?”
孟鸢拍他脑袋:“走去哪?”
她抬起那块牌给他看,“这个是荣,是麻烦,可不是路。你再乱想,我把你耳朵捏掉。”
临安终于松了一点气。
那种紧张感被压下去时,他整个人都有点发软。
苏明站在他们两人身侧,眼神落在那块木牌上,轻轻吐出一句听不出喜忧的话:
“娘子……你现在已经不只是镇上的娘子了。”
孟鸢:“那又如何?我明天还得做吃食。”
苏明笑:“也是。你不走路,你走味道。”
……
书院门口今日意外地热闹。
不是有人吵,也不是有人打,是一种“从屋里飘出来的紧张味儿”盖住了整条路。
几个启蒙班的小孩坐在石阶上,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义理班的学生站得笔直,衣领拉得老高。
经义班那群平日最爱装清高的,也全绷着脸。
所有人都盯着院门外的那条巷子——
等的人,不是夫子,是孟娘子。
“嫂嫂真的要和考官说理?”
“听说那考官特别挑剔,连学院山长都要听他半句。”
“娘子这回怕是要栽。”
“胡说!娘子今天连官席都做了,考官算啥?”
“我读书十年,没见过谁敢把‘葱油面’端上官席作压轴。”
“那你敢?”
“……那不敢。”
议论声此起彼伏。
临安最先赶到书院,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旁,握着书袋的手一直没放松。
少年平日不显情绪,可今日眼神很专注。
赵子昂也在,凑过来小声说:“临安,你嫂嫂……真的会来吗?”
“会。”
“她若不来,考官能杀了夫子的心都有。”
临安没回话,只盯着路口。
这时,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你嫂嫂来了。”
——
孟鸢一步步往书院走来。
不快,也不慢,像走自己家门一样。
她袖子收得干净,头发梳得整齐,神情冷静。
学生们立刻全部站直。
“大娘子来了!”
“娘子!”
“嫂嫂……你……来了……”
孟鸢扫一眼众人:“我又不是皇帝,有必要排成这样?”
众人:“……有。”
赵子昂冲上来,小声道:“嫂嫂,夫子已经急得在院里踱来踱去,考官那边……态度挺难说的。”
孟鸢:“我不是来求职的,他态度再差也得听我说完。”
赵子昂:“……也是。”
临安走到她旁边:“嫂嫂,我进去陪你。”
“你进去干嘛?”
“我怕你……吃亏。”
孟鸢轻轻捏他耳尖:“我吃不吃亏,你管得着?”
临安耳朵一下红了,声音小得像蚊子:“我……试试。”
苏明站在门口,折扇一合:“娘子,你若被考官问烦了,就看我一眼。”
孟鸢挑眉:“你想替我回答?”
“我想替他闭嘴。”
孟鸢:“不用,你站外面等我。”
苏明:“听娘子的。”
书院门口这一段,像热锅上的油,人人心慌,却又不敢插嘴。
孟鸢抬步进书院,一句话都没留。
——
书院讲堂内,三位夫子齐坐。
老山长端着茶盏,脸色古板。
陈夫子额头发亮,一看就焦虑了半天。
另一位年轻夫子神情倨傲,显然认为“厨娘来讲堂”是荒唐之事。
讲堂中央坐着一人。
灰色直裰,腰背笔直,脸上没有表情,却带着一种“读书读进骨子里”的气势——
郡里来的考官。
他面前放着一本册子,上面写着:
《乡试巡视·学宫问策》。
孟鸢一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瞬。
那一瞬间,没有轻视,却有审视。
像是在看一件“不在范围内却必须记住”的物件。
“你便是孟……娘子?”
考官语气冷沉。
孟鸢不卑不亢:“正是。”
陈夫子忙出来缓和:“孟娘子今日掌膳有功,上官极赞,是以考官想问几句……”
考官抬手,制止他:“我问,她答。”
杨山长皱了皱眉,却没阻止。
考官指着桌上的卷册:“我听闻,你在官席上以一碗葱油面作最后一道。”
孟鸢:“嗯。”
“为何不是大菜?”
孟鸢:“吃得累了。”
考官眼皮动了一下。
讲堂内几十个学生“哗”地抬起头。
这娘子回答得太不成体统。
考官道:“官席讲究礼序压轴,你以平常之物收尾,可知犯忌?”
孟鸢:“不知。”
考官眉峰一沉:“那你可知何为‘席面之序’?”
孟鸢淡淡:“我只知人吃得舒服。”
讲堂里有人忍住笑,肩膀抖了一下。
那笑声被夫子一眼瞪得立刻熄灭。
考官却冷声:“席面不是你卖摊饭,是礼仪。”
孟鸢:“可礼仪是给人吃的,不是把人逼得胃疼的。”
“放肆!”年轻夫子拍桌。
“孟娘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临安在门外听得心都缩紧了,恨不得冲进去帮她挡。
考官却抬手,示意年轻夫子安静。
“你说礼仪是偏题,那你说,何为正?何为序?何为道?”
孟鸢想都没想:“好吃。”
讲堂——死寂。
三个夫子全部僵住。
几十名学生嘴巴同时张大。
考官眼神里终于出现一点不悦:“你是在戏我?”
孟鸢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不快不慢:
“你问我做菜的道,我就用做菜的理回答。
吃不吃得进嘴,是第一。
吃了舒不舒服,是第二。
让吃的人不觉得被压着,是第三。
心里顺了,味道才顺,这才叫‘序’。”
讲堂空气骤然收紧。
陈夫子嘴唇抽了抽,正要制止——
考官却伸手摁住桌案,身体微微前倾:
“……继续。”
孟鸢不客气:“你书生说‘理’,我不懂。
可我懂人。
人吃得不顺,心就乱。
心乱,礼就乱。
礼乱,再大的席面都没用。
所以我最后放一碗面——让所有菜都落地,落在肚里,也落在心里。”
学生们全傻了。
他们听了这么多年教条,这是第一次有人——
把“道理”说得像能吃下去一样。
年轻夫子哑口。
连老山长握杯的手都顿了顿。
考官指尖敲了敲桌面:“所以……你以‘心顺’排席?”
孟鸢:“我以‘人’排席。”
考官终于抬眼,第一次正视她:“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不进仕途,不要分量。”
孟鸢淡淡,“你问我吃食的理,我就说吃食的理。让我讲经义,我讲不出。”
考官沉默久久,像是在咀嚼这句话。
——讲堂忽然被外头的风声打破。
是那群学生在外头憋得不行,一个倒霉孩子因为被踩了脚,痛得喊了一声:“哎呦!”
那声穿堂而入,像一块石头砸进讲堂。
考官忽然抬手:“让她去后院等。我要写东西。”
陈夫子立刻带着孟鸢往后院走,还没走两步,考官又道:
“——孟娘子,你做的那碗面,再做一碗来。”
所有人:“……”
孟鸢:“我没带锅面。”
考官抿唇:“书院有堂灶。”
孟鸢:“堂灶不听我的。”
考官:“为何?”
“它归夫子,不归我。”
讲堂里第一次爆发笑声,有压着笑的、有噗的一声憋不住的。
年轻夫子脸色涨红:“堂、堂灶是灶!”
临安在门外憋笑憋得肩膀抖得厉害。
考官轻叹一声:“我……自去借堂灶。”
孟鸢淡淡:“你借不借,我都得回家拿面。”
考官:“你住多远?”
孟鸢:“巷口转两道弯。”
考官:“去。做完拿来。”
孟鸢:“好。”
三位夫子全傻住——
他们堂堂书院,从没有哪个学生能让考官让步,
结果一个做吃食的娘子一句话就把规矩拧弯了。
孟鸢走出讲堂时,外头几十张脸噌地贴过来。
“娘子!你骂那考官了吗?”
“娘子,他有没有发火?”
“娘子你是不是被赶出来了?”
“娘子!你骂得好!”
孟鸢扶额:“我没有骂他。别乱传。”
临安把她从人堆里拉出来,压着声音:“嫂嫂,你……被刁难了吗?”
“没有。”
“那是夫子为难你?”
“也没有。”
“那考官说什么?”
孟鸢:“他说要吃我做的面。”
临安:“……?”
赵子昂:“……??”
苏明捂着嘴笑:“娘子真有本事。”
孟鸢头疼:“我先回去取面。”
临安立刻跟上:“我陪你。”
苏明也跟着:“我也去。”
赵子昂也跟:“我也——”
被陈夫子一把提住后领:“你哪敢跟?抄书去!”
讲堂里,考官闭上卷册,喃喃一句:
“‘我以人排席’……怪不得那席能镇住大堂。”
年轻夫子小声问:“大人……她这话,可算理?”
考官淡淡:“——算。”
老山长叹:“那不算经。”
考官:“可算情。”
他说到这里,抬眸看向门外,“……而民心,多半也由情走。”
他第一次觉得——
一个做吃食的娘子,比许多读书人懂人情。
讲堂静了。
而另一头,孟鸢已经带着两个少年和一个嘴欠的戏精,一路赶回巷子取面。
她走得很稳。
因为她心里清楚:
今天不是她在考书院——
是书院在考她能不能“以吃服人”。
从书院出来,孟鸢走在前头,步子稳得跟没被几十个文人盯过似的。
临安紧紧跟着,像怕别人从旁边把她拽走。
苏明晃着扇子,一脸看热闹又要护人的样子。
“嫂嫂,那考官真的……要你再做一碗?”
临安问得小心翼翼。
“要就要。”孟鸢声音淡,“我欠他一碗吗?”
“当然不欠!”临安第一时间反驳,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他又缩了缩肩,“我……我是说,他们太不讲理了,问你‘何为理’,转头又问你要面吃。”
苏明忍不住笑:“你嫂嫂这一碗面,能讲的理,比书院十本书都多。”
“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悟?”
少年越说越委屈,“为什么非得拉着嫂嫂去问?”
孟鸢瞥他:“你看见谁懂,就去问,不丢脸。”
临安嘴硬:“他们不是问,是刁难。”
孟鸢轻飘飘一句:“刁难我的人,要是吃了我做的,还得闭嘴。”
苏明:“娘子这是想用面堵天下的嘴。”
“有嘴吃就不错。”孟鸢一句,把两人噎回去。
……
“娘子你不是刚从县衙回来?怎么又要去书院?”
“娘子你是不是要被书院请去‘教书’啦?”
“娘子,那考官是不是看上你了?……我是说看上你手艺了?”
“娘子,你那面是啥味儿?能不能先卖我们一碗再送去书院?”
孟鸢:“闭嘴。”
街坊全闭了。
她往摊子那边走,把袖子一挽:“我要的是一碗面,不是你们嘴里的小说。”
临安走到她另侧,小声提醒:“嫂嫂,我帮你拿面。”
他是真的想帮,手都伸进了面袋子里。
孟鸢看他那紧张劲儿,把手按住:“你那手抓毛笔的,别碰面。”
临安手顿住,脸一下红了:“我……我可以洗净。”
“洗干净的手,也不如我快。”她声音平平,却带着一点点的暖。
少年耳朵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