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集镇一到寒冬，早上的河风就跟刀子似的，拂在脸上生疼。
河沿的石阶结着薄冰，走路都得小心点儿，生怕一个打滑直接坐地上。
孟鸢比鸡还早。
天色灰蒙蒙的时候，她就点了灯，把昨夜醒好的面团抱到案上。
面是头一晚就和好的，盖了湿布，乖乖在木盆里睡了一夜，揭开布的时候鼓鼓囊囊一团，伸手一按就回弹。她心里满意，手心一压，把那团面按成扁圆，手腕一转，往案上一摔，沉实的力道顺着木案传出去，听着就舒坦。
“娘子，你又折腾啥？”郑首打着寒噤钻进船舱，一边搓手一边往里缩，“外头冻得脚趾头都不听使唤。”
“折腾你能吃的。”孟鸢把面揪成几份，目光落在一旁那坛香油上，“今儿做油酥饼。”
“哎哟——”郑首眼睛一下亮起来，“就是你前些日子念叨的那种，一咬就碎一嘴的？”
“嗯。”她懒得跟他多废话，把其中一团擀开，擀得既薄又匀，案上的面皮被她推得跟扇面似的，边缘薄得透光。
香油从坛里舀出来，在面上缓缓一圈圈泼下去。油色澄黄，落在面上马上摊开，光一照有点晃眼。她用刷子轻轻一抹，把油抹匀了，再抓了一把干粉撒上。面皮被油一浸，立刻滑得不行。
接着就是折。先对折，再斜折，折出一条长带子，再卷成团。她手法利落，卷完一团再压扁，反复几次，二十多层全叠在这一小团面里了。
“娘子，你这小团子，里面怕有你半条胳膊的力气。”郑首忍不住嘴碎。
孟鸢不理他，取了红糖放在小碗里，加一点温水，用筷子搅成糊。糖面微微发黏，颜色深沉，不是茶楼里那种淡淡的白糖甜，而是带点厚重的香气。
她把每一小团面按开，擀成圆饼，刷上一层薄薄的糖浆，手腕一抖，糖水在面上挂着细长的弯弯曲曲的痕迹。再叠，再卷，再按——层层叠叠都藏在里面，外头看着不过巴掌大一张饼。
“甜得人心虚。”郑首吞了吞口水，“舍得。”
“舍不得糖，人还来做什么。”她把最后一张饼摊好，整整齐齐码在竹盘里，“待会儿下油的时候你看着，别唠叨。”
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火一晃一晃。她把竹盘移到一旁，伸手摸了摸油缸边缘，油温滚烫，已经到了她想要的度数。
第一张油酥轻轻一送下去，四周立刻炸开一圈细小的泡，饼身先往下沉了一寸，紧跟着又鼓起来。糖浆躲在层层面皮里，被热气一逼，往外缓缓渗，边缘开始起层。她拿筷子轻轻一挑，饼翻了个面，另一面金黄得飞快。
这会儿还没客人，只有油声在耳边跳。没多久，湿冷的空气里多出一股甜气，先是软软的红糖香，然后是面皮烤过之后特有的焦甜味，黏在嗓子眼上，让人下意识咽口水。
“娘子，我先尝一块？”郑首两眼放光。
“你一张嘴，能尝完一盘。”她没好气地把他挡开，抖了抖竹筛，让第一批出锅的饼平平躺好。饼边颜色最深，略微卷起，像是自己要翻身似的。
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
“咦？怎么这么香？”是隔壁卖鱼干的大汉，他刚把鱼挂起来，就被这股甜味钩得走不动路，“孟娘子，又整啥吃的？”
“油酥饼。”孟鸢挑了块最小的递过去，“刚做好的，烫，慢点吃。”
大汉接在手里，被烫得“哎哟”一声，还是忍不住先咬了半口。咬下去“咔嚓”一下，饼皮碎得厉害，却又不飞得到处都是，多半老老实实地掉在他手心。里头糖浆已经融了，小半粘在上颚，小半顺着牙缝往里钻。他一愣，眼睛突然瞪圆了。
“娘子！这东西不该叫饼，该叫仙。”说完这句，干脆仰头三口就把那块吞了，手指头上沾着的糖屑舔得干干净净。
“没见过你这夸人法。”孟鸢好笑，“爱吃就排队。”
“排！肯定排！”他回头冲着河堤方向喊了一嗓子，“那边的老三、老四，别卖鱼了，快来尝新东西！”
大清早的码头原本还算冷清，这一嗓子，直接把半边街叫醒了。
卖豆腐的老头推着小车晃晃悠悠过来，手里的铜铃还在乱响：“怎么回事，这一早就有人吵嚷？”
“油酥饼。”孟鸢又烙好两张，递了一张去，“您牙口不好，慢点嚼，靠边坐着吃。”
老头一手托着饼，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钱袋：“多少钱一块？”
“两文。”她道，“舍不得就别咬第二口。”
老头倒爽快，利落掏钱，一边笑一边往嘴里送，“我活这么大一把年纪，还差这两文？”
他牙确实不太好，咬得慢，先从边上啃一点，刚咬断，就有糖丝拉出来，拉了好长才断，像有小东西不肯离嘴似的。
老头本来只是想稍微尝个味，这一口下去，眉毛慢慢抬起来，嘴角也跟着弯了一点，“这玩意儿……比我家那孙子还黏人。”
旁边围着看的小贩们哄笑起来，笑声一炸，街边的门板“咿呀”一声，有人开了门探头出来。
孟鸢只觉得心里一松。
新食物，不怕没人吃，就怕第一口不叫好。如今看着这几张嘴的反应，她心底那根弦彻底落了地。
她甩甩手里的油，继续把一个个饼送进热油里，整条街的早晨算是真正热闹起来。
到了辰时，南集镇的街就不安生了。
从码头那头一路看过去，挑担的、推车的、牵驴的，只要是往集市方向走的，全被那一股甜味拖了脚步。有人扛着两大麻袋粮食，走到孟鸢摆摊这儿，硬生生停下了，肩头一歪，差点没把袋子给甩下去。
“让一下，让一下——娘子，我要两块。”
最早赶来的那几个挑夫已经吃上第二轮，一个个脸冻得通红，却守在摊旁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谁说两文贵的，站出来让我看看！”
“你昨日还说三文都买不起。”旁边人拆台。
“昨日没吃过这个饼。”那人振振有词，“如今知道了，这叫银子有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