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省委大院那份带着书卷气的宁静不同，位于京州市中心区域的省公安厅指挥大楼，永远散发着一股冷峻、高效的气息。这里是汉东省社会面管控的真正心脏，一座由数据、算法和钢铁意志构筑的堡垒。
已是深夜，大楼依旧灯火通明。最大的综合指挥中心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电子屏幕被分割成数十个区块，实时显示着全省各主要路口、交通枢纽、人群密集区域的监控画面，以及不断滚动的警情数据、网络舆情热点图谱和社会面治安指数曲线。穿着统一制式衬衫的技术人员和指挥员们坐在环形操作台前，低声交流，敲击键盘的声音密集而清脆，仿佛一曲永不间断的数字交响乐。
祁同伟很少在白天出现在这里。他更习惯于在夜晚，当城市表面的喧嚣逐渐沉淀下去，各种潜在的暗流开始涌动的时候，坐镇这间指挥中心。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喜欢看着屏幕上那些代表秩序与稳定的数据，在自己的意志下被梳理、被引导、被固化。
此刻，他正站在大屏幕前，背着手，身姿挺拔如松。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程度，落后他半个身位，微微躬着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做简要汇报。
“书记，‘天网工程’三期融合平台上线一个月，接入各类前端感知设备数量比二期提升了百分之二百三十。新增的智能分析模块运行稳定，对重点区域人流密度的实时监测与预警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点七。上周，系统自动预警并处置了十七起潜在的群体性聚集苗头，均在萌芽状态得以化解。”程度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自豪。
祁同伟的目光扫过屏幕上一条代表网络情绪指数的曲线，那条曲线平稳地运行在绿色的“安全区”内。“舆情方面呢？”他问道，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舆情监测系统升级后，对全网信息的抓取和语义分析能力提升显着。”程度在平板电脑上划了几下，调出新的数据界面，“过去一周，共抓取到与本省相关的潜在负面信息线索一千二百余条，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点三在形成热点前，已通过技术手段或线下沟通方式完成消解或降温。剩余部分，均已纳入重点监控列表，相关责任单位和人员，也已处于‘常态化关注’状态。”
“常态化关注……”祁同伟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难以捕捉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具体措施？”
“主要是数据画像更精准了。”程度解释道，“系统会根据个体的出行规律、消费习惯、社交网络关联、甚至是在线发言的关键词频率，构建动态的行为轨迹和倾向预判模型。对于模型识别出的‘高风险’或‘高影响’个体，我们会采取差异化的管理策略。比如，对某些喜欢在网上发牢骚的‘意见领袖’，会有选择性地推送一些正面信息，或者安排其参与一些官方组织的活动，进行‘情感疏导’；对某些有现实诉求可能采取过激行为的，则提前介入，由基层网格员或相关单位进行‘沟通安抚’，将矛盾化解在初期。”
程度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我们对全省范围内的网吧、宾馆、长途车站等需要实名登记的场所，实现了数据实时对接。任何重点人员的异常流动，系统都会在十分钟内发出警报。”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不断刷新数据的大屏幕上。那上面，每一个光点的移动，每一条曲线的波动，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这套系统，是他力排众议、投入巨大资源打造起来的利器。它不像高育良倡导的“德治”那样虚无缥缈，它看得见、摸得着，效果立竿见影。汉东能成为全国知名的“平安省份”，这套系统居功至伟。
“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祁同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再好的系统，也需要人来执行，需要坚定的意志来驱动。程度，你要记住，我们的工作，目标只有一个：绝对安全，万无一失。任何可能影响稳定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必须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能有心存侥幸，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是，书记！我明白！”程度身体绷得更直了一些，“厅里上下都坚决贯彻您的指示，绝不给任何不稳定因素以可乘之机。”
祁同伟转过身，走向指挥中心一侧的休息区。这里用隔音玻璃隔开，摆放着一组沙发和茶几。他坐下，程度立刻跟过去，熟练地拿起热水壶沏茶。
“最近，下面有没有什么不同的声音？”祁同伟接过茶杯，看似随意地问道。
程度倒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肯定地回答：“在您的坚强领导下，全省政法系统思想高度统一，行动步调一致。个别初期对数据整合和严格管理有些不解的同志，在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效后，也都转变了观念，现在工作积极性很高。”
祁同伟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没有说话。他知道程度的话有所保留。这套强大的管控体系，在带来高效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一些副作用。比如，某些基层干部为了“不出事”，可能会倾向于“一刀切”，将一些正常的民众诉求也视为不稳定因素加以压制；又比如，这种无处不在的“监控感”，可能会让部分群众和干部感到压抑。这些，他心知肚明。
但他更清楚，什么是主要矛盾。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没有稳定，高育良书记津津乐道的“德治”就是空中楼阁，经济发展、民生改善更是无从谈起。些许的“不适感”和“副作用”，与大局相比，是必须承受的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成本。
“高书记最近很关心‘德治’的推广。”祁同伟换了个话题，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你们在具体工作中，要注意与高书记的理念相结合。比如，在社区层面，我们的网格员在收集信息、排查矛盾的同时，也可以多宣传一下传统的孝道、诚信这些美德嘛。这叫软硬兼施，相得益彰。”
程度立刻领会了精神：“书记指示得非常及时！我们已经在一些试点社区，将网格化管理平台与新时代文明实践站的信息系统进行了对接。网格员上门，不仅是了解情况，也会发放一些宣传手册，组织一些邻里互助活动。效果很好，群众接受度很高。”
祁同伟点了点头，对程度的悟性和执行力表示满意。他需要程度这样既能深刻领会自己意图，又能不折不扣执行的得力干将。高育良有他的理论文章，他祁同伟则有这套高效运转的权力机器和忠诚的执行团队。这，才是真正掌控局面的基石。
就在这时，大屏幕上某个区域突然由绿转黄，并发出了低低的蜂鸣声。一个操作员立刻报告：“报告！京州市经开区，‘金诚劳务派遣公司’门前，监测到约三十人聚集，事由初步判断为劳务纠纷，情绪指数正在上升。”
程度看向祁同伟。祁同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程度立刻对着麦克风下令：“启动三级响应预案。指令一：附近巡逻警力五分钟内到达现场，维持秩序，隔离双方，避免冲突升级。指令二：通知经开区劳动监察大队、街道办负责人十分钟内到场处置。指令三：舆情小组密切关注相关网络动态，如有苗头，按预案一处理。指令四：调取该公司及主要聚集人员信息，我要在十分钟内看到初步评估报告。”
命令清晰、果断，通过电波瞬间传达到各个终端。屏幕上，代表警力的光点迅速向事发地点移动，相关单位的信息也开始在侧屏上滚动显示。
祁同伟这才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个已经由黄转橙的区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紧张，也无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屏幕上上演的，不过是一幕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戏剧，而他就是那个唯一的导演。
五分钟后，巡逻警力到达现场画面传回，聚集人群被有效隔离。八分钟后，劳动监察和街道干部到达，开始与工人代表沟通。十二分钟后，程度的平板电脑上收到了初步评估报告：事件起因是公司拖欠工资，主要组织者为两名有类似维权经历的工人，无复杂背景。
“告诉经开区，依法依规，尽快解决欠薪问题。对那两名组织者，事后由辖区派出所进行法制谈话，纳入重点观察名单。”祁同伟淡淡地说，“这种事情，要第一时间解决在基层，不能让它发酵。”
“是！”程度立刻传达指示。
屏幕上的橙色预警，在各方介入下，很快又恢复成了代表正常的绿色。一场潜在的风波，在半小时内消弭于无形。指挥中心里，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井然有序，只有键盘敲击声和低低的通话声。
祁同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衬衫领口。他对今晚的处置效率是满意的。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快速、精准、彻底，不给任何问题以蔓延的机会。
“我回去了。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他对程度说。
“书记放心，我盯着。”程度躬身回答。
祁同伟迈步走出指挥中心，皮鞋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回响。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座冰冷的技术堡垒，是他权力的延伸，也是他意志的体现。他用钢铁和数据，编织了一张覆盖全省的巨网，守护着他和高育良共同缔造的“繁花着锦”的盛世图景。
至于这张网是否过于严密，是否在守护秩序的同时，也禁锢了某些本该有的活力，此刻的祁同伟，无暇也无意去深思。在他看来，稳定，本身就是最大的活力和最硬的道理。而维护稳定，需要的是毫不犹豫的铁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