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润了京州市的天空。祁同伟站在公安厅大楼顶层的办公室落地窗前，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他却浑然不觉。城市的霓虹在他脚下铺开一片璀璨的光海，但这片光明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与焦灼。
他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又像一个在战场后方等待前线消息的指挥官，所有的行动计划都已部署完毕，但他却对“战场”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这种失控感，让他坐立难安。他不能打电话给陈海询问，不能动用任何官方资源去探查，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一丝不正常的关注。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旁观者，等待着命运——或者更确切地说，等待着他自己亲手拨动的命运齿轮——缓缓转动出结果。
时间线：陈海
下午四点零三分，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办公室，陈海正准备审阅一份刚送来的案情摘要。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突兀地响起。
他拿起听筒：“喂，你好，反贪局陈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沙哑，明显经过处理的陌生声音，语速极快：“陈局长，听着！今晚下班直接回家，走大道，别抄近路！有人要对你不利！别问我是谁！”
“咔哒。”忙音响起，对方已经挂断。
陈海握着听筒，眉头瞬间拧紧。他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足足有五六秒钟没有动。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城市噪音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匿名电话。警告。人身安全。
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飞速组合。作为反贪局长，他并非第一次接到威胁或警告，但如此直接、如此具体（点明了时间“今晚下班”、行为“直接回家”、路径“走大道”），却又如此模糊（没有透露对方身份、动机、具体威胁方式）的电话，还是第一次。
是恶作剧？可能性不大。普通恶作剧不会打到这部保密电话上，也不会用这种语气。是知情者的警告？那么是谁？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是调查对象的恐吓？企图让他畏缩不前？
陈海放下听筒，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地扫过办公室。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马线般的光影。他回忆着最近正在侦办的几个案子，哪一个会引来如此直接的报复？是大风厂股权纠纷背后可能牵扯的人物？还是其他某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水很深的线索？
无论是什么，这个警告不能忽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干这一行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对门外的秘书吩咐：“小张，通知一下，原定今晚七点的案情分析会取消，改到明天上午。另外，让一处的王处长和侦查科的刘科长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改变了行程。原本计划晚上加班开会，现在取消了。他增加了身边的安保力量。让两位得力干将来办公室，既可以讨论工作，客观上也是一种保护。
半小时后，王处长和刘科长到来。陈海没有提及匿名电话的具体内容，只是说接到线报，近期可能有人会对反贪局的调查工作进行干扰，要求大家提高警惕，特别是下班途中注意安全。他特别强调，今晚他有些案头工作要处理，会让司机晚点来接，让他们俩也留在办公室，一起讨论几个棘手的法律适用问题。
这个决定，巧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检察院大楼内，有值班人员和同事在场），并且延迟了下班时间，完美地避开了匿名电话中暗示的“今晚下班”这个危险时间窗口。
时间线：杀手
同一时间，下午五点十分左右，京州市某条车流渐增的主干道上。一辆看似普通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混在车流中，不快不慢地行驶着。驾驶座上是一个面无表情、眼神阴鸷的中年男子，副驾驶上则坐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正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
“还有大概二十分钟到点位。”年轻人头也不抬地说。
“嗯，时间充裕。保持这个速度，别惹眼。”中年司机淡淡道。他们是专业的，习惯于提前到达，熟悉环境，寻找最佳时机。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通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前方亮起了红灯，车流缓缓停下。同时，两名穿着反光背心的交警从路边走了过来，打着手势，示意他们靠边停车。
司机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平静。他依言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一名交警走上前，敬了个礼：“同志，你好，请出示一下你的驾驶证、行驶证。”
司机递上证件，语气平静：“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吗？”
交警接过证件，一边查看，一边解释道：“我们接到指挥中心指令，你这辆车，京A-xxxx，有群众举报涉嫌套牌，我们需要核查一下，请配合。”
“套牌？”司机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错愕和不满，“不可能啊，这车手续都是正规的。”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副驾驶的同伴。同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收了起来，身体微微绷紧。
“请稍等，我们核查一下系统。”另一名交警拿着对讲机走到一边，开始核对车辆信息。
这个过程并不快。需要核对车辆识别码、发动机号，与系统数据库进行比对。尽管司机和同伴的证件毫无问题，车辆本身也并非套牌，但按照程序，这种举报必须认真核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红灯绿了又红。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鸣着喇叭。司机和杀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焦躁。计划被打乱了。每多耽搁一分钟，成功的机会就减少一分。
足足被拖延了将近二十分钟，交警才核实完毕，将证件递还，语气缓和了些：“同志，核实过了，车辆信息没问题。可能是举报人看错了车牌号，给你们造成不便，请理解。”
“没关系，配合警方工作是应该的。”司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证件。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但杀手们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时间已经被严重耽误，原定的蹲守和行动节奏完全被打乱。
“妈的，怎么回事？这么巧？”副驾驶的年轻人低声咒骂。
“别废话了，加快速度，看看还能不能赶上！”司机猛踩油门，车子在车流中危险地穿梭起来。但晚高峰的车流岂是那么容易突破的？他们被牢牢地堵在了路上。
时间线：祁同伟
晚上七点，八点，九点……
祁同伟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他强迫自己坐在办公桌后，翻阅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他无数次想拿起电话，打给陈海，或者打给交警指挥中心，甚至打给程度，问问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但理智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冲动。任何不经意的询问，都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他只能等。这是一种煎熬。他亲手拨动了命运的琴弦，却不知道会奏出怎样的乐章，是救赎的圣歌，还是更凄厉的安魂曲？
晚上十一点左右，桌上的内部保密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人。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伸手拿起听筒。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号码，是省厅指挥中心值班室的电话。
“喂，我是祁同伟。”
“厅长，这么晚打扰您。刚接到市局报来的一个情况，觉得应该向您汇报一下。”值班干部的声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谨慎，“今天晚上八点左右，市局交警支队在xx路进行例行检查时，拦截了一辆被群众举报涉嫌套牌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车牌京A-xxxx。经过核查，车辆和驾驶员手续正常，虚惊一场。不过，在核查过程中，发现驾驶员和同车人员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但也没有其他违法行为，就放行了。指挥中心觉得这事有点……寻常里的不寻常，按流程报备一下。”
祁同伟握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京A-xxxx！正是他记忆中杀手使用的车牌号！交警拦截了！成功了！他的双保险之一，物理干扰，生效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狂涛骇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哦？人员信息登记了吗？有没有进一步调查？”
“登记了，都是外地身份信息，说是来京州做生意。因为没有其他违法行为，核查完就放行了。需要进一步调查吗，厅长？”
“不必了。”祁同伟立刻否定，他不能表现出任何过度的兴趣，“既然是正常核查，手续齐全，就按程序处理。以后这类情况，按规定报备即可。”
“是，厅长，明白了。”
挂掉电话，祁同伟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激动、后怕、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杀手的车被拦截了，耽搁了至少二十分钟！这意味着，他们几乎不可能在原定时间点完成伏击！
那么陈海呢？匿名警告起作用了吗？
他无法确认。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事件的进程。历史，很可能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被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扇动翅膀，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璀璨的灯火，缓缓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第一关，似乎……闯过去了？
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他需要最终的确认。在得到陈海安全无恙的确切消息之前，这场心灵的煎熬，还远未结束。
夜色，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