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管道的尽头，是一张锈蚀严重、用粗铁丝勉强绞合的格栅。透过格栅的缝隙，一片截然不同的、混乱而喧嚣的光景扑面而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浪和更加浓烈复杂的恶臭。
这里就是“巢都”的下层边缘，锈带真正跳动着的、污浊的心脏。
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支撑柱如同摩天大楼般耸立，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毫无规划可言的自建棚屋，由废弃集装箱、板材、防水布甚至生物材料拼凑而成，摇摇欲坠，灯火通明。狭窄的街道（如果那些蜿蜒在垃圾山和巨大管道之间的缝隙能被称为街道）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流。空气灼热，混合着机油、汗水、廉价合成食物、发酵垃圾、某种化学兴奋剂以及极淡的血腥味。
高处的全息广告牌投射着光怪陆离、内容粗俗的影像，宣传着各种地下拳赛、劣质植入体改装、神经漫游套餐以及“摇篮”官方明令禁止的违禁品。巨大的工业风扇在穹顶缓慢转动，搅动着污浊的空气，却只带来更多的燥热。
与上层区那种冰冷、有序、充满监视的“完美”相比，这里是一片野蛮生长、弱肉强食的法外之地，是被“摇篮”刻意遗忘、却又依赖其排泄物和废弃能量生存的畸形生态圈。
x0-17和林小七如同两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小心翼翼地推开格栅，融入这片喧嚣的阴影之中。他们破烂污秽的衣着在这里反而不再突兀，周围多得是比他们看起来更狼狈、更危险的居民。
“跟紧我，低头，别和任何人对视。”林小七压低声音，将格斗刀巧妙地藏入袖中，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头融入狼群的孤狼，瞬间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和气质，变得更加油滑和不起眼。
x0-17学着她的样子，努力收敛起眼神中过于明显的警惕和陌生感，低下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但他手背上那个依旧微微发热的印记，以及体内那沉寂却敏感的“幽灵代码”，让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投入沸水中的冰块，随时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反应。
人流推挤着他们前进。各种改造程度不一的身体擦肩而过，有些散发着劣质机油的臭味，有些则散发着化学药剂的甜腻气息。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叫骂、讨价还价、以及神经接入过度后的痴傻笑声。
一个只有半张脸覆盖着金属义体、另一半年满是烧伤疤痕的小贩拦住了他们，挥舞着手里一串串还在微微抽搐的、不知名生物的发光肉串：“嘿！新来的？来串‘荧光蜥蜴’？提神醒脑，只要五个信用点！”
林小七看都没看他，只是用手肘极其隐蔽地格开他伸过来的手，同时脚下加速，瞬间融入了更密集的人流。那小贩骂了一句，很快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x0-17的心脏怦怦直跳，这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混乱和恶意，比面对清道夫时更让人感到不安。
“我们需要衣服，信息，还有……能暂时落脚的地方。”林小七的声音如同耳语，在他身边响起，“‘虻虫市场’就在前面，那里什么脏货都有交易，但也更危险。管好你的‘小伙伴’，别让它惹麻烦。”
虻虫市场。名字 aptly（贴切地） 描述了它的本质——一个聚集了所有以腐食和垃圾为生的“虻虫”，进行肮脏交易的巢穴。
市场位于一根巨大支撑柱的底部，利用原本的检修空间和私自搭建的平台扩张而成。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更加污浊。摊位上摆放着各种来路不明的货物：从锈蚀的零件、报废的义体、各种型号的神经接入线（有些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到成分可疑的药品和压缩食品。甚至还有几个笼子里关着眼神麻木、明显被药物控制的“劳动力”。
交易在这里以物易物为主，偶尔能看到皱巴巴的、印着“摇篮”标志但明显是地下仿制的劣质信用芯片易手。
林小七的目光在一个卖旧衣物的摊位前停留了片刻。摊主是个胖硕无比、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改造者，下半身固定在一个改装过的移动平台上，数十条细小的机械臂正在整理堆积如山的破烂衣物。
“在这等着。”林小七低声吩咐，自己走了过去。
x0-17紧张地站在一个卖劣质润滑油的摊位阴影里，尽量不引人注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触手，在他身上扫过，评估着他的价值、威胁以及可掠夺性。体内沉寂的代码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恶意，像一头假寐的野兽，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觉。
他看到林小七和那个胖摊主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用某个从清道夫身上拆下来的小零件换了两套相对完整、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的工装裤和夹克，以及两顶压得很低的兜帽。
就在她拿着衣服转身准备回来时，意外发生了。
三个穿着镶满尖刺皮衣、脸上带着呼吸面罩、眼神凶狠的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首的那个，脖子上纹着一个滴血的齿轮图案，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林小七，又瞥了一眼躲在阴影里的x0-17。
“生面孔啊。”纹身男声音透过面罩显得闷声闷气，带着一股化学药剂灼烧过的沙哑，“在‘屠夫’鲍勃的地盘做生意，懂规矩吗？保护费交了么？”
林小七停下脚步，身体微微紧绷，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来，不懂规矩。买了点旧衣服，这就走。”
“走？”纹身男嗤笑一声，伸手就想去抓林小七手里的衣服，“这点破烂可不够。看你们细皮嫩肉的，不像下面的人。是不是‘上面’溜下来的肥羊啊？让哥哥们检查检查……”
他的手还没碰到衣服，林小七的手腕如同毒蛇般一翻，格斗刀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手腕的动脉上，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规矩我懂。”林小七的声音冷得像冰，“要么拿东西换，要么凭本事拿。想硬抢，试试看。”
市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些，不少目光带着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心态投了过来。显然这种冲突在这里司空见惯。
纹身男没想到对方如此硬茬，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妈的！给脸不要脸！做了他们！”
他身后的两个同伙立刻从腰间抽出了磨尖的钢管和带电的警棍。
x0-17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体内沉寂的代码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刺激，开始微微躁动。
就在这时，那个胖摊主“屠夫”鲍勃发出了巨大的、如同风箱般的笑声，他身下的数十条机械臂咔咔作响：“哈哈哈！‘毒牙’肯特，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欺负新来的？他们的‘费用’我已经收了！滚远点，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名为肯特的纹身男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显然对鲍勃有所忌惮，恶狠狠地瞪了林小七一眼，又阴冷地扫过x0-17，啐了一口：“算你们走运！别让老子在别的地方碰到你们！”说完，带着两个手下悻悻地挤入了人群。
一场冲突暂时化解。
林小七面不改色地将格斗刀收回袖中，拿着衣服走到x0-17面前，扔给他一套：“换上。”
两人找了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快速换上了宽大的工装和夹克，戴上了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和显眼的头发，稍微融入了一些环境。
“谢谢。”x0-17低声道，指的是刚才鲍勃的解围。
林小七整理着衣领，淡淡道：“他不是好心。那点零件不够付‘保护费’，他出面是为了彰显这是他的地盘，顺便让我们欠他一个人情。在这里，人情债比信用点更麻烦。”
她看向市场深处一个烟雾缭绕、挂着扭曲神经符号招牌的破烂帐篷：“去‘扎克的烂泥潭’，那里是信息掮客和偷渡贩子聚集的地方，也许能打听到怎么弄到安全的身份芯片，或者离开锈带的途径。”
“烂泥潭”里比外面更加乌烟瘴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某种致幻剂的味道。几个眼神飘忽、身体接满了各种不明线缆的人瘫在角落里，显然意识正漫游在某个虚拟世界。一个瘦小干瘪、眼睛却异常明亮、手指不断神经质敲击桌面的男人坐在最里面，面前放着一台老旧的终端——他就是“扎克”。
林小七走过去，直接坐在他对面，扔过去一小块从治安官装甲上撬下来的、还算完整的能量电池。
扎克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飞快地收起电池，手指在终端上敲击了几下：“问。”
“两张‘干净’的身份芯片，最低权限就行。还有，离开锈带最安全的路线，最近的。”林小七言简意赅。
扎克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站着的、兜帽压得极低的x0-17，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像是漏气的风箱：“干净芯片？有倒是有，但价格嘛……至于路线？嘿嘿，最近‘摇篮’查得严，尤其是对你们这种……‘味道’特别的。水道、通风管道、垃圾回收通道……都加了新传感器和‘铁垃圾桶’。难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将终端屏幕转向他们一点。屏幕上快速闪过一些模糊的监控画面片段——正是之前delta-7区域和记忆苔原外围的混乱景象，虽然画面质量极差，但能看到清道夫和净室特工活动的痕迹！还有一条滚动的文字信息，来自某个加密频道：【……重点关注所有未登记生物信号，尤其是与‘x系列’特征匹配者……奖赏丰厚……】
x0-17的心猛地一沉。通缉已经下发到这种地方了！奖赏之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变成猎犬！
林小七似乎早有预料，表情没什么变化：“开价。”
扎克搓了搓手指，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信用点，或者等值的稀缺零件或信息。
林小七沉默了一下。他们根本付不起。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时，扎克突然像是接到了什么信息，他耳朵里一个微小的植入体闪烁了一下。他脸色微微一变，再次看向x0-17时，眼神变得有些诡异和……贪婪？
他突然改口，压低了声音：“当然……如果你们能提供点别的‘价值’……比如，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从‘铁棺材’（显然指delta-7母巢）里跑出来的？或者……关于最近‘花园’（上层区的暗指）里某些大人物突然增加的‘安保需求’的小道消息？价格可以……商量。”
他在试探！他可能收到了更高额悬赏的风声，或者将其它信息联系了起来！
x0-17感到体内的代码猛地躁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充满恶意的窥探激怒。手背印记微微发烫。
林小七立刻站起身，一把拉起x0-17：“交易取消。”
“别急着走啊！”扎克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帐篷阴影里，两个身材高大、带着武器的大汉隐隐堵住了出口，“来了‘烂泥潭’，总得留下点什么吧？信息，或者……人也行。”
图穷匕见！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轰！！！！
整个虻虫市场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和惊恐的尖叫！
“治安官突击检查！”
“是‘清洁队’！快跑！”
混乱的呼喊声瞬间席卷市场！
人群如同炸窝的蚂蚁般疯狂推挤奔逃！摊位被掀翻，货物散落一地！
扎克和他的打手脸色剧变，也顾不上x0-17他们了，立刻开始慌张地收拾最重要的东西。
林小七趁机拉着x0-17，逆着混乱的人流，冲向市场边缘一条堆满垃圾的狭窄小巷！
身后，磁力靴踏地的沉重声音和能量武器的射击声已经清晰可辨！冰冷的官方广播声响起：“所有人原地不动！接受扫描！”
根本不是普通的治安官！是带着清道夫来的“清洁队”！他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
小巷黑暗而曲折，堆满了废弃物，几乎难以通行。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两人拼命向前跑，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突然，前方小巷的尽头，一个巨大的、锈蚀的**垃圾压缩箱**挡住了去路！无处可逃了！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
绝望瞬间攫住了x0-17。
就在这时，压缩箱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暗门，突然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苍老的、沾满油污的手伸了出来，对着他们急促地招了招！
是那个之前卖给他们衣服的胖摊主——“屠夫”鲍勃！
没有时间思考这是陷阱还是救命稻草！
林小七毫不犹豫，拉着x0-17猛地钻进了那个黑暗的缝隙！
暗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将外面所有的喧嚣、追捕和危险，彻底隔绝。
黑暗中，只听到鲍勃那如同风箱般的、带着一丝嘲弄的喘息声：
“嘿……两个惹了大麻烦的小虻虫……这下，你们欠老鲍勃的，可不止一点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