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语那句问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刺破了办公室里那层名为“绝望”的脓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秘闻，震得魂不附体。
雷啸，苏眉，李建国，还有那些年轻的员工，他们看向陆云帆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严谨古板的财务总监。
而是像在看一只披着人皮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史前凶兽。
“我……我出去抽根烟。”
雷啸第一个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甚至没敢再看陆云帆一眼，抓起外套，近乎是落荒而逃。
苏眉紧随其后，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的男人，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
很快，办公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闻人语，和那个被揭开了所有伤疤，暴露在空气里的陆云帆。
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刺眼。
陆云帆像一尊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缓缓摘下眼镜，用手掌用力的，反复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想把那张属于“陆云帆”的面具给彻底擦掉。
八年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杀死了那条疯狗。
他给自己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换了性格。
他逼着自己变得谨小慎微，对每一个数字都斤斤计较，对每一份风险都避之不及。
他享受着这种平庸的，甚至有些窝囊的安全感。
他怕了。
真的怕了。
他怕的不是输钱，不是破产，甚至不是死亡。
他怕的是，再一次看到那些信任他的人，因为他的狂妄和失败，而坠入深渊。
那种将别人的未来和希望，在自己手中亲手捏碎的感觉，比地狱里的业火，更能灼烧他的灵魂。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闻人语走了进来。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
然后，她走回来，将那只印着“新世界，新生活”的马克杯，轻轻放在了陆云帆面前的桌上。
杯口的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陆云帆那双空洞的眼睛。
“你……”
陆云帆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用我？”
“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揭穿我？”
他抬起头，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痛苦和脆弱。
“那条疯狗，早就死了。”
“死在了八年前，那个所有人都想他死的晚上。”
闻人语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没有去看陆云帆的眼睛，只是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我知道他死了。”
闻人语的回答，平静，且出乎意料。
“那条疯狗，很厉害，是天生的赌徒。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
“他只为自己而战，为钱，为名，为那种把巨头踩在脚下的快感而战。”
“所以，他会输，也必然会输。因为一个纯粹的赌徒，总有输光一切的那一天。”
陆云帆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闻人语的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他尘封的内心。
“但是。”
闻人语话锋一转，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
“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那条疯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狠狠砸进了陆云帆那片惊涛骇浪的心海里。
“我需要的，是陆云帆。”
“是那个会为了公司现金流，熬一个通宵，做出一份最坏打算报告的财务总监。”
“是那个会为了百分之一的折扣，跟供应商磨破嘴皮，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的守财奴。”
“是那个在所有人都想着开疆拓土，做着发财大梦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给我们所有人浇上一盆冷水，告诉我们危险在哪里的，新世界集团的首席财务官。”
闻人语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沈鸿布下天罗地网，想让我们在规则内慢慢失血而死。”
“我需要一个人，跳出棋盘，去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战场，为我们抢来一线生机。”
“我需要的，不是一条只知道撕咬和毁灭的疯狗，去进行一场豪赌。”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我需要的是一个守护者。”
“一个用他最顶尖的才华，最疯狂的手段，去战斗，去保护我们共同事业的守护者。”
“陆云帆，我们现在不是在赌桌上，我们是在战场上。”
“你的身后，不是一堆冰冷的筹码。”
“是雷啸，是苏眉，是李叔，是楼下超市里那几百个员工，是他们背后几百个家庭的饭碗。”
“是我们的家。”
“家”这个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云帆内心最深处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
他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闻人语，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他想起了雷啸虽然嘴臭，却总会在他加班时，默默给他带一份夜宵。
想起了苏眉虽然强势，却总能在他需要数据时，第一时间整理好递给他。
想起了李建国，那个总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没事就念叨着要给他介绍对象的老爷子。
这里……
不是华尔街。
这里没有背叛，没有出卖，没有那些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豺狼。
这里，是他的阵地。
这里，是他的同袍。
这里，是他用尽一切，都想要守护的地方。
那杯热水的热气，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驱散了他积攒了八年的寒意。
陆云帆缓缓地，缓缓地，拿起了桌上的眼镜。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永远叠得整整齐齐的眼镜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镜片上的每一丝尘埃。
那动作，专注而虔诚，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骑士，在擦拭他心爱的佩剑。
当他重新戴上眼镜。
整个人的气质，变了。
那股子谨小慎微的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绝对理性和极致疯狂的锋利。
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不再挣扎。
那是一双狼的眼睛。
一双看透了所有陷阱，算清了所有得失，然后准备张开獠牙，给予致命一击的头狼的眼睛。
他没有说一句豪言壮语。
他只是抬起头，看向闻人语，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语调问道。
“第一笔必须支付的款项，什么时候到期？”
闻人语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知道，那条疯狗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一个更可怕的存在。
一个拥有了獠牙，更拥有了守护之心的，金融战神。
“周老板的工程款。”
闻人-语答道。
“最后期限，七十二小时后。”
“够了。”
陆云帆站起身，他整个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给我一间绝对安静的房间，一台拥有最高权限和最快网速的终端。”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对着门外走廊上那几个坐立不安的身影，沉声说道。
“还有，去买咖啡。”
“要能堆满半个桌子的那种。”
……
三天后。
京城，华联集团总部顶层。
沈鸿端着一杯顶级的蓝山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城市。
他的助理快步走进来，恭敬地递上一份报告。
“沈总，所有情报都已确认。新世界超市的现金流已经彻底枯竭，拖欠供应商和工程方的款项总额超过八百万。今天，就是他们支付第一笔工程款的最后期限。”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沈鸿轻蔑地笑了一声，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份报告。
“一只妄图撼树的蝼蚁罢了。”
他举起咖啡杯，对着窗外的阳光，像是在庆祝一场早已注定的胜利。
“通知法务部，准备好收购文件。”
“我要用最便宜的价格，把那个女人最珍视的东西，捏在手里，然后，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捏碎。”
同一时间。
新世界超市二楼，那间曾经的会议室，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战争指挥中心。
所有的窗户都被黑色的窗帘遮蔽，密不透风。
空气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咖啡香和机器运行时低沉的嗡嗡声。
雷啸像个门神一样，抱着臂膀守在门口，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苏眉和几个技术人员，紧张地盯着一排排服务器，确保网络和电力的绝对稳定。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
一台巨大的，连接着全球金融市场的终端屏幕前，陆云帆静静地坐着。
他的面前，摆着十几个喝空了的咖啡杯。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屏幕上，无数条红绿相间的K线图，和瀑布般滚动的数字，组成了一个外人完全无法看懂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闻人语站在他的身后，手心里也全是汗。
“时间到了。”
她轻声说。
陆云帆没有回头。
他只是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咔咔”声。
那声音，像子弹上膛。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那双曾经只用来拨打算盘和签署报表的手，稳稳地，放在了键盘和鼠标上。
那双手，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