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狼藉，与那刺鼻的油墨香气，终于将王金发从石化的状态中唤醒。
他僵硬地眨了眨眼。
脚下，是成堆的红色钞票，像一片突兀的，生长在红木地板上的血色灌木。
眼前，是那个身形单薄，却如同一座冰山般矗立的少女。
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
作为顾氏集团的代表，他经历过各种谈判场面，见过嚣张的，也见过硬气的。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用一百万现金，砸出一场审判。
用最原始的暴力美学，将一场精心策划的逼宫，彻底撕成了一场笑话。
他脑中一片混乱。
理智告诉他，钱到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情感上的巨大屈辱，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在他的自尊心上。
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他代表的，是顾家。
他必须找回场子，哪怕只是一句场面话。
他强行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凌乱的领带，清了清嗓子。
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依旧镇定，依旧掌握着主动权。
“很好。”
他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嘶哑。
“既然闻人小姐这么有诚意，那这笔账……”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闻人语动了。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只是随手弯腰，从桌上那片红色的海洋里，抓起了一捆用牛皮纸扎得结结实实的钞票。
十万。
然后，她手臂一扬。
那捆沉甸甸的钞票，在空中划出一道羞辱性的抛物线，“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王金发的皮鞋前。
牛皮纸带应声断裂。
红色的纸张，像一朵被踩烂的花，在他脚下散开。
王金发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
那张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已经不是还钱。
这是施舍。
这是在用钱，狠狠地抽他的脸。
“这里。”
闻人语终于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万。”
“你们可以点清楚。”
她的视线，终于从那堆钱上移开，落在了王金发带来的那份文件上。
那份由刘律师带来的，最后的催款通知。
她走过去，将那几页纸拿了起来。
纸张的旁边，还静静地躺着另一份更厚的文件。
那是王金发今天带来的，一份全新的，条款更加苛刻的供货合同。
准备在闻人德彻底崩溃后，让他签下的卖身契。
闻人语的指尖，在那份新合同上，轻轻敲了敲。
“嗒。”
“嗒。”
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王金发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看着闻人语的动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他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那将会是比刚才的金钱冲击，更加恐怖的，毁灭性的打击。
闻人语拿起了那份新合同。
她没有看上面的内容。
因为前世，她父亲就是签下了这份东西，才一步步，将整个闻家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当着王金发的面，开始撕。
“唰——”
第一页。
厚实的铜版纸，在她纤细的手中，被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声音清脆，刺耳。
王金发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
“你……”
“唰——”
第二页。
闻人语没有停顿，动作甚至更快。
她撕得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仿佛她撕的不是纸。
而是前世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血与泪。
王金发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份代表着顾家意志，代表着他此行胜利果实的文件，在那个少女的手中，被一页一页，毫不留情地，化为碎片。
“唰！”
“唰！”
“唰！”
撕纸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密集地响起。
像一场迟来的，为闻家旧日命运送葬的哀乐。
闻人德夫妇，也呆呆地看着。
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用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姿态，亲手斩断那根缠绕了闻家数年之久的，名为“依赖”的毒藤。
闻人德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终于。
最后一张附录，也被撕成了两半。
闻人语松开手。
无数的碎纸片，像一场绝望的，白色的雪，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
它们落在红色的钱堆上，落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落在王金发那双昂贵的，此刻却沾满灰尘的皮鞋上。
红与白。
钱与纸。
构成了这世间最讽刺的一幅画。
闻人语做完了这一切。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桃花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已经彻底失神的男人。
她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垃圾般的漠然。
“回去。”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捅进王金发的耳朵里。
“告诉你的主子。”
“从今天起，我们闻人家，和你们顾氏，再无任何瓜葛。”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地上的那堆碎纸。
“这份垃圾，带回去给他。”
“当厕纸。”
当厕纸！
这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击穿了王金发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耻辱。
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奇耻大辱。
他想咆哮，想反驳，想做些什么来维护自己和顾家的尊严。
可是在闻人语那冰冷的注视下，他所有的勇气，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他只剩下狼狈。
无尽的狼狈。
他不敢再看闻人语的眼睛。
他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开始去捡地上那些散落的钞票。
他的动作慌张而笨拙，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过街老鼠。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些碎纸片。
他将一捆捆的现金抱在怀里，连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刘律师都顾不上了，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会议室的大门。
“砰！”
大门被他狠狠撞开，又重重关上。
脚步声，仓皇地，渐行渐远。
直至，彻底消失。
世界，终于安静了。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新钞的香气，和碎纸的尘埃。
闻人德夫妇，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们像是两尊雕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满地的红与白，看着那个站在风暴中心，此刻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女儿。
闻人语缓缓转身。
她迎上了父母那复杂的，充满了震惊、困惑、茫然，甚至还有一丝畏惧的视线。
她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旁，坐下。
仿佛刚才那个掷金断义，言辞如刀的商业女王，只是一个幻影。
她还是那个，安安静静的，他们的女儿。
可所有人都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这个家，从今天起，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