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庄园的路，死一般寂静。
林渊坐在越野车后座，一动不动。
视线没有焦点，双眼无神地望着那些疯狂倒退的、纠缠扭曲的绿色。
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火海。
那团在边境公路上冲天而起的巨大火球，像一个烧红的烙印，滚烫地、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是一次灼烧。
爆炸的轰鸣没有停止，而是在他的耳蜗深处反复回响，时而是撕裂金属的尖啸，时而是轮胎融化的滋滋声，最终汇成一片沉闷的、吞噬一切的嗡鸣。
他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白扇按了。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亲眼见证了毁灭的全过程，从警车驶入预定地点，到它被烈焰瞬间吞没，变成一具焦黑的骨架。
他成了这场屠杀最沉默、最无力的帮凶。
黑色的越野车减缓速度，平稳地驶过庄园沉重的大门，灯火通明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林渊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冰冷死寂的地狱，坠入了另一个喧嚣疯狂的地狱。
车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
迎接他的，不是意料中的质询，而是一张张因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喷着浓烈的酒气。
“蝎子哥！牛逼！干得太他妈漂亮了！”
“解气！这下我看那帮条子还敢不敢在边境线上晃悠！”
“蝎子哥，来，喝一杯！为你庆功！”
几个核心成员和下属一拥而上，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狂热得如同信徒。
他们高声祝贺着，为这场针对警方的胜利而肆意欢呼。
每一个“恭喜”的字眼，每一声无所顾忌的大笑，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渊的耳膜，再刺入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他微微点头，算是对这地狱般的热情做了回应。
他感觉自己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正被迫在这场群魔乱舞的盛宴中，僵硬地扮演着那个冷酷、强大的“蝎子”。
“蝎子。”
一个平静的声音切开了所有的嘈杂。
白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一成不变的、公式化的微笑。
但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经过测试的武器。
“老板要见你，立刻。”
林渊的心脏，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让身体出现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酒精和劣质香水的空气让他几欲作呕。
他将内心翻涌的所有痛苦、愤怒、懊悔与无尽的自责，强行压下，再用一层又一层的冰霜，将那颗几近崩溃的心脏彻底封冻。
当他再次抬起头，迎上白扇审视的目光时，脸上只剩下属于“蝎子”的冷漠与平静。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昨天遥控器失灵的“意外”，佛面君不可能轻易相信。
接下来，必然是一场雷霆风暴。
他甚至已经构思好了所有应对的细节，如果佛面君真的要对他下手，他该如何反击，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扯下对方的一块肉。
通往书房的走廊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无声，墙壁上油画里的人物似乎都在用嘲弄的眼神凝视着他。
林渊的脚步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冰冷，且剧痛。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迎接他的，却不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书房内，檀香袅袅，萦绕不散。
佛面君安然地靠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捻动着那串熟悉的紫檀佛珠，珠子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
整个书房的气氛，甚至可以说是“和煦”的。
“坐。”
佛面君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
林渊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冰冷的皮革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标枪。
“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很好。”
佛面君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
林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但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承受着那道来自金色面具后的目光。
佛面君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昨天那个“失灵”的遥控器，仿佛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甚至连提都懒得提。
他反而对最终的结果大加赞赏。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但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炸死几个警察，就像是活生生打断了他们伸过来的一只手。只有疼，才能让他们记住教训。这，叫敲山震虎。”
他放下佛珠，身体微微前倾，那张诡异的金色面具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蝎子，你向我证明了你的能力，也用一场惨烈的决斗证明了你的忠诚。”
“现在，是时候让你得到应有的回报了。”
话音刚落，一直静立在旁的白扇走了上来，双手捧着一个极具科技感的银色金属盒子。
盒子无声地滑开，里面铺着黑色的丝绒，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加密硬盘，正静静地躺在中央。
“从今天起，”佛面君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只般的威严，“组织的命脉，‘涅盘路线’，我将全权交给你负责。”
白扇将硬盘放到林渊面前的桌上，发出“哒”的一声沉闷轻响。
这声响，仿佛直接敲在了林渊的心脏上。
“这里面，有‘涅盘路线’的一切。”白扇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补充道，“所有的航运时刻表、全球的中转站位置、核心接头人的生物信息密匙，以及未来三个月的全部交易计划。”
“老板把整个帝国的动脉，都交到了你的手上。”
林渊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块黑色的硬盘上。
他感觉它比任何山峰都要沉重，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下，奔流着的是全世界最肮脏的罪恶，和……战友滚烫的鲜血。
这就是他用鲜血换来的“功勋”？
这就是他卧底生涯的“巅峰”？
何其讽刺。
何其悲凉。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拿起那块硬盘，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多谢老板信任。”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又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
“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佛面君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佛珠。
“去吧，好好熟悉一下你的新工作。你的房间也换了，去顶楼最好的那间。白扇会带你去。”
当林渊独自一人回到自己那间戒备森严、堪比总统套房的豪华新房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瓶价值不菲的勃艮第红酒和两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
旁边，就是那块沉甸甸的，仿佛会灼烧皮肤的黑色硬盘。
他反手关上厚重的房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像是一个信号。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冰，所有的冷漠与平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无力感与撕心裂肺的负罪感，如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踉跄着走到桌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带着桌上的酒杯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死死盯着那块象征着“血染功勋”的硬盘，眼前看到的却是那两个年轻辅警在烈火中挣扎、消散的生命，耳边听到的全是他们无声的、绝望的控诉。
王磊，二十四岁，刚从警校毕业，照片上笑得像个孩子。
张伟，二十六岁，朋友圈里刚发了妻子的b超单，他甚至还给那张模糊的图片点了个赞。
这两个名字，这两张鲜活的面孔，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在他的心脏里反复剜动，千刀万剐。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砰！”
桌上的红酒瓶应声而倒，深红色的酒液汩汩流出，在桌面上肆意蔓延，像极了……凝固的鲜血。
林渊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沿着桌腿缓缓滑倒在地。
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尽的黑暗中，这个在敌人心脏里孤独起舞的英雄，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对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潜伏之路，产生了足以摧毁一切的动摇与怀疑。
这条路……真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