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始建国元年十二月初一,皇宫寝殿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张湿冷的网,裹着病榻上的王莽。他的嵌甲早就脱了,身上盖着一层薄锦被,却还是冷得发抖——不是天冷,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指尖摩挲着枕边那枚西汉五铢钱,铜面被磨得发亮,是他从童年起就带在身上的旧物,如今却硌得掌心发疼。
“陛下,该喝药了。”内侍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汤,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药碗刚碰到王莽的嘴唇,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溅出几滴暗红的血,落在锦被上,像开了朵枯萎的花。
“刘歆……刘歆呢?”王莽喘着气问,声音细得像游丝——自昨天从粮铺回来,他就病倒了,一直没见到刘歆。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一个禁军浑身是血地冲进来,跪倒在榻前:“陛下!不好了!何武……何武联合洛阳、邯郸的豪强,带着私兵兵变了!他们攻破了宫门,正往寝殿来!还……还劫持了刘大人!”
“什么?”王莽猛地撑起身,锦被从身上滑落,露出枯瘦的胳膊,上面还留着之前查抄铁矿时被碎石划伤的疤痕。他抓起枕边的五铢钱,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刘歆在哪?快带朕去见他!”
“陛下,您不能动!”内侍想拦住他,却被王莽一把推开。他踉跄着下榻,刚迈出一步,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五铢钱从掌心滚到脚边,在冰冷的金砖上转了几圈,停在一道裂缝旁。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被“踹”地一声撞开,何武带着十几个私兵冲进来,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剑,剑上挂着的,是刘歆的官袍一角。刘歆被两个私兵按在地上,头发散乱,嘴角淌着血,却还在喊:“表哥!别管我!杀了何武!”
“杀我?”何武冷笑一声,一脚踩在刘歆的背上,“王莽,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杀我?看看外面,你的禁军要么投降,要么被杀,整个皇宫都是我的人了!”他弯腰捡起那枚五铢钱,捏在指尖把玩着,“你不是想搞钱吗?不是想均富吗?现在新朝的钱,新朝的天下,都是我的了!”
王莽趴在地上,看着被踩在脚下的刘歆,看着何武手里的五铢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何武……你以为你赢了?你赢的,只是一堆沾满血的钱……你永远不知道,百姓需要的不是钱,是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何武嗤笑一声,举起剑,对准刘歆的脖子,“现在你的希望就在我手里!要么禅位给我,要么我杀了他,再屠了整个皇宫的人!”
刘歆挣扎着喊:“表哥!别答应他!新朝不能落在这种人手里!”
王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窒息。他看着刘歆,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在《周礼》里找“均富”之策的日子,想起他帮自己画铁矿分布图的夜晚,想起他在铸钱工坊里熬红的眼睛——他不能让刘歆死,可也不能把新朝交给何武。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呐喊,不是私兵的,是百姓的!“保护陛下!把豪强赶出去!”
何武脸色一变,冲到窗边往下望——皇宫的广场上,挤满了流民,陈阿公举着一把生锈的铁锄,周小五抱着之前被赵成抢过的女儿,后面跟着上百个拿着农具、菜刀的流民,正朝着寝殿的方向冲来,和私兵们打在一起。
“怎么回事?这些流民疯了吗?”何武的私兵慌了,手里的剑都有些发抖——他们能对付禁军,却对付不了这些抱着“鱼死网破”念头的流民。
陈阿公一锄砸在一个私兵的肩膀上,铁锄上的铁锈溅了私兵一脸:“你们这些豪强,抢我们的田,骗我们的钱,现在还想抢皇宫!我们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周小五抱着女儿,用身体挡住射向陈阿公的箭,箭头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王莽趴在地上,看着广场上的流民,看着陈阿公挥舞的铁锄,看着周小五怀里女儿惊恐却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原来,还有人记得他的承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愿意为他拼命。
“何武,你看到了吗?”王莽的声音突然有了力气,他撑着地面,一点点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五铢钱,“百姓不是你能随便欺负的!新朝的钱,新朝的天下,也不是你能抢得走的!”
何武被流民的气势吓住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流民,又看了看站起来的王莽,突然变得疯狂:“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他举起剑,就要往刘歆的脖子上砍去。
“不要!”王莽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刘歆。剑刃划过王莽的后背,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布衣。
“表哥!”刘歆哭着喊,用力推开私兵,抱住王莽。
何武还想再砍,却被冲进来的陈阿公一锄砸中手腕,剑“当啷”掉在地上。流民们蜂拥而上,把何武和私兵按在地上,拳头、农具一起落下,何武的惨叫声很快就淹没在流民的呐喊里。
刘歆抱着王莽,眼泪滴在他的伤口上:“表哥,你撑住!我这就去叫太医!”
“不用了……”王莽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我知道……我撑不住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五铢钱,塞进刘歆手里,“这枚钱……是我小时候在渭水畔捡的……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天下的钱都能让百姓吃饱饭,该多好……可我搞了一辈子钱,却让百姓卖儿鬻女,让你受委屈……我错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皇宫的一角不知何时起了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他登基时的朝霞,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流民们还在广场上欢呼,庆祝赶走了豪强,可王莽知道,新朝的根基已经烂了,钱潮溃堤了,他再也堵不上那个缺口了。
“把粮食……分给百姓……把豪强的私产……收回来……别再搞货币了……让百姓……安安稳稳种地……”王莽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刘歆的衣角,像个迷路的孩子。
刘歆抱着他,哭得浑身发抖,手里的五铢钱硌得掌心发疼——那是王莽一辈子的执念,一辈子的理想,最终却成了他生命尽头的遗憾。
广场上,陈阿公看着皇宫里的火光,看着刘歆抱着王莽的身影,突然跪了下来,流民们也跟着跪下,哭声传遍了皇宫。雪还在下,落在王莽的身上,落在燃烧的宫殿上,落在那枚五铢钱上,慢慢把一切都盖成了白色。
几天后,绿林军攻破了长安城。皇宫的火还在烧,烧焦的木梁上挂着残破的“宝货制”诏令,地上散落着被踩扁的“大泉五十”和生锈的“小泉直一”。刘歆抱着王莽的尸体,坐在火边,手里还拿着那枚五铢钱——他没有禅位,也没有投降,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看着新朝的钱潮,最终和王莽的理想一起,化为灰烬。
而陈阿公带着李阿婆,离开了长安,回到了关中的小山村。他在自己的小块田地里,插了一块刻着“王田”二字的木牌,虽然王田制早就废了,可他还是想留个念想。春天的时候,他用那枚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五铢钱,买了一把新铁锄,在田里种下了麦种——风一吹,麦浪翻滚,像当年王莽在授田仪式上承诺的那样,充满了希望。
只是没人知道,那枚五铢钱的背面,刻着一行 tiny 的字,是王莽病重时用指甲划的:“钱为民生,非为权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