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始建国元年十一月,长安西市的寒风卷着碎雪,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可比寒风更冷的,是市集上此起彼伏的争吵——二十几种“宝货”堆在商贩案头,金、银、龟、贝、钱、布混在一起,像堆杂乱的废品,每个商贩手里都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换算表”,却没两个人的表是一样的。
陈阿公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怀里揣着十枚“小泉直一”(按宝货制规定,1枚小泉值1铢五铢钱,10枚该值10铢,约合2枚五铢钱),站在张老三的粮铺前,冻得嘴唇发紫:“张掌柜,我用这十枚小泉,换一斗米行不行?”
张老三低头翻着自己画的“换算表”,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泉直一=0.8铢五铢钱”,他抬头瞥了眼陈阿公的小泉,摇了摇头:“阿公,按我的表,十枚小泉才值8铢,不够一斗米(一斗米需10铢五铢钱等价物)。要么再加三枚小泉,要么用半匹绢布补差价。”
陈阿公心里一沉——昨天他来买粮,张老三还按“小泉直一=1铢”算,今天就变了。他转头看向隔壁的盐铺,盐铺掌柜的“换算表”上写着“小泉直一=0.7铢”,更黑。“怎么一天一个价?”陈阿公急了,掏出怀里的“宝货制诏令”,“陛下的诏令上写着小泉直一就是1铢,你们怎么能乱改?”
“诏令?”张老三冷笑一声,指了指街对面的布坊,“你看何武家的布坊,用一枚‘龟甲币’(宝货制中龟货一品,规定值300铢五铢钱)换二十匹绢布,按诏令龟甲币才值300铢,合60匹绢布——他们都乱改,我凭什么按诏令算?”
陈阿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布坊前围满了人,何武的管家赵成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一枚巴掌大的龟甲币,声音洪亮:“诸位乡亲!龟甲币稀缺,现在一枚能换二十匹绢布、十石粮!要换的抓紧,过几天还得涨!”
人群里的周小五挤出来,手里攥着三枚小泉,脸涨得通红:“我早上用三十枚小泉换了一枚‘小布一百’(规定值100铢),结果去买粮,掌柜的说小布一百只值80铢——我亏了二十枚小泉!这宝货制就是骗人的!”
这话像点燃了炸药桶,百姓们瞬间炸了。有人把手里的“大布黄千”(规定值1000铢)往地上一摔,骂道:“这破布钱,昨天还能换五石粮,今天只换三石!王莽是想把我们都坑死!”有人举着龟贝币往布坊冲:“把龟甲币的价格降下来!不然我们砸了你的布坊!”
混乱中,陈阿公怀里的小泉掉在地上,被人群踩得变形。他蹲在地上,颤抖着去捡,指尖摸到一枚被踩扁的小泉,上面的“直一”二字已经模糊——这是他用半筐红薯换来的,现在连半斗米都换不到。他突然想起王莽在授田仪式上的承诺,想起纯铜新钱刚铸出来时的光亮,眼泪混着雪水,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此刻的何武府里,温暖如春。何武坐在火盆边,手里把玩着一枚龟甲币,听着赵成的汇报:“大人,龟甲币已经从一枚换十石粮,炒到二十石了!百姓手里的小泉、布钱都不值钱了,都来求咱们换龟甲币——咱们这几天就赚了五十匹绢布、三百石粮!”
“做得好。”何武呷了口热茶,嘴角勾起一抹笑,“王莽想用水浑摸鱼,打破咱们的五铢钱垄断,可他忘了,只要咱们能操控宝货的价格,不管他出多少种货币,财富还是攥在咱们手里。”他顿了顿,又说,“再去把龟甲币的价格涨涨,涨到一枚换三十石粮——我要让百姓知道,离了咱们豪强,他们连粮都买不到。”
赵成领命而去,何武看着窗外的雪,心里盘算着——等百姓闹得再凶点,他就联合其他豪强上书,逼王莽废了宝货制,重新用五铢钱。到时候,他私藏的那些五铢钱,就能翻倍升值,新朝的财富,还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他没等到上书的机会,边关的战书就先到了。
皇宫御书房里,王莽正对着一张“宝货换算纠纷表”发愁——上面记着西市一天内发生了上百起换算冲突,有百姓因换钱吃亏自杀的,有商贩因换算不一斗殴的,刘歆站在旁边,脸色比纸还白:“表哥,再这样下去,长安就要乱了!刚才户部来报,各地都在闹‘宝货慌’,有的郡县甚至恢复了‘以物易物’,新朝的货币体系,快崩了!”
王莽刚要说话,内侍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染血的战书,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匈奴……匈奴又打过来了!他们攻破了雁门关,杀到代郡了!这是他们送来的战书!”
战书摔在案上,墨迹被雪水洇开,上面的字像淬了血:“新朝以龟贝废铜,戏我匈奴!限三日内,献黄金万斤、五铢钱百万枚赎城,否则踏平长安!”
“黄金万斤?五铢钱百万枚?”王莽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国库的黄金只剩三千斤,五铢钱全被豪强私藏了,这根本就是匈奴的逼命符!他想起上次用龟贝币赎城,匈奴虽然收了,却一直怀恨在心,这次显然是瞅准了宝货制引发的混乱,想一举打垮新朝。
“陛下!”何武带着十几个大臣,突然闯进御书房,脸上带着“忧国忧民”的表情,“匈奴兵临城下,宝货制引发民乱,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新朝——废了宝货制,恢复五铢钱!我们豪强愿意献出私藏的五铢钱和黄金,帮陛下赎城、平乱!”
“献出私藏?”王莽盯着何武,“你们是想让朕废了宝货制,再把财富还给你们,让你们继续炒作货币、垄断粮价?”
何武脸色不变:“陛下,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匈奴的铁骑离长安只有三百里了,百姓在西市闹着要废宝货制——您要是不答应,新朝就完了!”
大臣们纷纷附和,孔光甚至跪下哭道:“陛下,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豪强们是真心想帮新朝!只要恢复五铢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莽看着跪在地上的大臣,又看了看案上的战书和换算纠纷表,心里像被撕裂成两半——一边是匈奴的铁骑,一边是百姓的骚动;一边是豪强的逼宫,一边是自己苦心经营的货币改革。他想起陈阿公滴在雪地里的眼泪,想起铸钱工坊里的炉火,想起董忠埋在矿洞里的佩剑,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刘歆,”王莽的声音沙哑,“去西市看看,百姓现在最想要什么。”
刘歆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眼睛通红:“表哥,西市的百姓在喊‘废宝货,还五铢’,陈阿公他们拿着被踩扁的小泉,跪在市楼前哭——他们说,哪怕回到以前用五铢钱的日子,也比现在的混乱强。”
王莽闭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在太想一步到位,输在低估了豪强的操控能力,输在没能保护好信任他的百姓。他伸手拿起案上的龟甲币,轻轻一捏,龟甲币“咔嚓”一声裂了,像他那破碎的“均富”理想。
“传朕的旨意。”王莽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御书房,“即日起,废除宝货制,恢复五铢钱流通。命何武等豪强,三日内献出黄金五千斤、五铢钱五十万枚,支援边关赎城;命刘歆去西市安抚百姓,承诺用五铢钱赔偿他们的损失。”
何武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大臣们也松了口气。可王莽知道,这道旨意一下,他之前的所有努力——王田制、六筦锁财、货币改革,都白费了。新朝的财富,又回到了豪强手里;他的钱潮棋局,彻底溃堤了。
当天下午,长安西市响起了鞭炮声——百姓们庆祝恢复五铢钱,商贩们重新拿出五铢钱交易,粮价、盐价慢慢降了下来。陈阿公用十枚五铢钱(从官府领到的赔偿),买了一斗米,捧着温热的米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可他不知道,这笑容背后,是王莽理想的破灭,是新朝最后的余晖。
而城外的雪地里,匈奴的铁骑正朝着长安疾驰而来,马蹄踏碎了积雪,也踏碎了新朝最后的希望。何武府里,何武看着刚献出去的黄金和五铢钱清单,冷笑着对赵成说:“别急,这些钱很快就会回到咱们手里——等匈奴退了,我有的是办法,把新朝的财富,一点点抠回来。”
皇宫的城头上,王莽独自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处匈奴的狼烟,手里攥着一枚被踩扁的小泉。寒风卷着雪,打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想起登基时的金匮符命,想起“均天下财,富新朝民”的承诺,想起那些为他挖铁砂、捐废铜的流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他知道,钱潮已经溃堤,他的新朝,他的理想,都要被这股潮水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