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从废墟深处走出的身影,如同这个死寂世界的剪影,瞬间攫住了沈惊鸿等人的全部心神。他们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裤,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眼神空洞而麻木,对脚下这片埋葬了无数往昔的废墟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扛着锈蚀的锄头和破筐,像是在这片焦土上寻找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
“是……是老百姓?”周铁柱下意识地压低了枪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干涩。眼前的景象,比直面凶残的日军更让他感到压抑。
“别轻举妄动。”韩朔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几人以及他们身后的废墟,“先观察。”
那几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竹林边这群衣着破烂、却气质迥异的“陌生人”。他们停下脚步,远远地望过来,眼神中除了麻木,更多了几分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双方隔着一段距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与沉默。
沈惊鸿心念电转。从报纸残页和这些人的状态判断,这里确实是1949年,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但眼前的破败景象表明,这片土地远未迎来真正的和平与重建。他们必须获取信息,必须找到药品救治林薇!
他轻轻将背上的林薇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示意韩朔和墨夫子稍安勿躁,自己则上前几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用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试探着开口:
“几位老乡,打扰了。我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路上遭了兵灾,我妹妹重伤昏迷,急需救治。不知……此地是何处?附近可有郎中或者能落脚的地方?”
他刻意模糊了来历,只强调“逃难”和“重伤”,希望能激起对方一丝同情。
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其中一个年纪稍长、颧骨高耸的汉子,上下打量了沈惊鸿一番,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林薇,以及后面明显带着军旅气的韩朔和周铁柱,还有气质独特的墨夫子,沙哑着嗓子开口,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
“北边来的?哪个北边?这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他的问题带着试探,也透露出一个关键信息——仗,打完了!
沈惊鸿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顺着话头叹道:“唉,路上不太平,耽搁了。老乡,仗……真的打完了?是哪边……赢了?”他问得小心翼翼,手心微微出汗。这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处境。
那老农模样的汉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解脱,他指了指脚下:“赢了?呵……你看看这地方,像赢了的模样吗?鬼子是早滚蛋了,可这天下……唉,说不清,道不明哦。”
他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谈,转而道:“这里是吴镇,早就废了。前年……还是大前年?反正打过好几茬仗,早就没人了。郎中?哪里还有郎中……死的死,跑的跑咯。”他看了看林薇,摇了摇头,“姑娘家家的,造孽啊……你们要是想找地方歇脚,弄点吃的,顺着这条破路往西再走七八里,有个小王庄,那边还聚着些人,或许能想想办法。”
吴镇?小王庄?
沈惊鸿默默记下地名,连忙道谢:“多谢老乡指点!”
那老农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和同伴一起,继续蹒跚着向废墟深处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得到初步信息,众人不敢在此久留。按照老农指点的方向,沿着那条几乎被杂草和瓦砾掩埋的“破路”,向着西边行进。
一路上,触目所及,皆是战争的创伤。废弃的碉堡、锈蚀的枪支零件、散落的弹壳、甚至偶尔能看到掩埋在瓦砾下的森森白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的惨烈。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似乎更加清晰了。
“看来,鬼子确实被打跑了。”韩朔低声道,语气中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但……新的战争又开始了。而且,看这架势,规模不小。”
沈惊鸿默默点头。从1937到1949,十二年间,这片土地上显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如同从时间的缝隙中跌出,对这个“新世界”一无所知,充满了不安与茫然。
林薇依旧昏迷,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沈惊鸿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一些,心中焦急万分。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小王庄,找到药物!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稀稀落落的、低矮破败的茅屋土房,依偎在一个小土坡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口歪歪扭扭地立着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一面褪色严重的青天白日旗,在微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这就是小王庄了。
村口有几个穿着破旧棉袄、正在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看到沈惊鸿这一行明显是外来者、且带着伤员的人,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沈惊鸿再次上前,重复了之前的说辞。
一个看起来像是村中长老的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目光在韩朔和周铁柱身上停留了片刻,叹了口气:“又是逃难的……进来吧,村东头有间废弃的祠堂,还能遮风挡雨。至于郎中……”他摇了摇头,“我们庄上原来有个赤脚郎中,去年被……被征走了,再没回来。草药倒是还有些,但能不能治这位姑娘,就看造化了。”
能得到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和一些草药,已是万幸。沈惊鸿连连道谢。
在村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行人被引到了村东头那座同样残破不堪的祠堂。祠堂里空空荡荡,布满蛛网,但至少屋顶还算完整。
将林薇小心地安置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墨夫子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她施针稳定病情,又让周铁柱去村民那里取来一些常见的消炎止血草药,捣碎了准备外敷。
沈惊鸿和韩朔则借着这个机会,向那位村中长老打探更多消息。
“老丈,请问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月?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沈惊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长老坐在祠堂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荒芜的田地,声音苍凉:“民国三十八年,阳历五月喽。光景?还能有什么光景……鬼子是没了,可这天下……哎,北边过来的,和南边原来的,正打着呢!我们这儿,算是……拉锯的地方,今天你来,明天他来,粮食、壮丁,都快被抽干喽……”
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拼凑出一个残酷的现实:抗日战争结束后,内战爆发,如今正是烽火连天、民生凋敝的时刻。他们所处的江南地区,正处于激烈的战线上,各方势力交错,百姓苦不堪言。
“那……抗日的力量呢?比如……共产党?八路军?”韩朔忍不住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长老听到这几个词,拿着烟杆的手微微一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你们……是那边的人?”他不等回答,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听说……北边现在叫解放军了,势头猛得很呐……我们这儿,以前也有他们的地下同志活动,后来……暴露的暴露,转移的转移,好久没消息了。”
希望,似乎并未完全断绝,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就在这时,外出取水的周铁柱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脸色有些发白,手里还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显然是被人丢弃后又被他捡回来的传单。
“韩队长,沈先生,你们看这个!”
沈惊鸿和韩朔接过传单,只见上面用粗糙的油墨印刷着醒目的大字:
“解放全中国!打过长江去!”
“一切权力归人民!”
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传单的背面,还简单描绘着红旗插上南京总统府的简笔画。
这张简陋的传单,却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沈惊鸿和韩朔心中的迷雾!
解放军!长江!南京!
时代的洪流,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汹涌地拍打在他们这些“时空异客”的心头。
他们真的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旧王朝正在崩塌,新秩序正在血与火中诞生的时代!
而他们,带着1937年的伤痛与记忆,该如何自处?林薇的伤势,又该如何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找到救治的希望?
沈惊鸿握紧了拳头,看着传单上那猎猎飘扬的红旗图案,又回头望向祠堂内那个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苍白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身处何地,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