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七星岗。
这里的雾气似乎比沙坪坝更浓,带着老城区特有的、经年累月的陈旧气息,混杂着沿街贩卖的烤红薯、炒栗子的焦香,以及墙角阴湿处滋生的淡淡霉味。“蕙兰”女子中学的红砖围墙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传来女学生们清脆却模糊的嬉笑声,为这片略显沉寂的区域增添了几分虚幻的生气。
沈惊鸿穿着一身与本地苦力无异的破旧棉袄,头上扣着遮耳的旧毡帽,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弓着背,拉着一辆空着的板车,慢吞吞地行走在“冯襄”那栋独立小楼附近的街巷中。他的目光浑浊,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沿途任何一个可能的藏匿点——墙角松动的砖块、废弃报箱的夹层、老树根部的空洞、甚至某块路牌背后不易察觉的缝隙。
寻找信箱,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经验和直觉的工作。它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看似寻常、实则违背常理细节的角落。沈惊鸿不敢靠那小楼太近,只能在它周围百米半径内,如同犁地般一遍遍反复排查。
与此同时,在稍远一些、视线能兼顾几条主要巷口的一个简陋茶摊上,顾言笙扮作等活的黄包车夫,捧着一碗劣质的茶水,同样警惕地观察着往来行人,尤其是可能接近沈惊鸿所排查区域的可疑对象。
林薇则坐镇沙坪坝的小院,负责汇总和分析可能由翠儿或其他渠道传来的零散信息,并保持与胡编辑等人的正常联络,维持表面的平静。
时间在枯燥而紧张的排查中缓慢流逝。第一天,一无所获。那些看似可疑的角落,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只是顽童藏匿的弹珠、或是流浪猫狗栖身的废窝。
沈惊鸿并不气馁。他知道,如果死信箱那么容易找到,也就不配称为秘密联络渠道了。他调整策略,开始更加关注那些需要特定角度、或者在特定时间(比如清晨人迹罕至时)才能方便存取的地点。
第二天下午,天色愈发阴沉,雾气也更浓了。沈惊鸿在距离小楼约八十米处,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铸铁制成的老式消防栓。这种消防栓早已废弃不用,锈迹斑斑,淹没在半人高的荒草中,毫不起眼。
引起沈惊鸿注意的,是消防栓底座与地面连接处,那一圈似乎比其他地方磨损得更厉害、也更干净的缝隙。他装作系鞋带,蹲下身,用眼角余光仔细观察。缝隙里没有异物,但用手指轻轻探入,能感觉到内壁异常光滑,仿佛经常有东西摩擦。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继续拉着板车慢悠悠地离开,心中却已将这个消防栓列为了高度怀疑对象。
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死信箱的关键在于“守株待兔”,确认其被使用,并识别出存取信息的人。贸然检查,只会打草惊蛇。
他需要布置一个监视点。
就在沈惊鸿和顾言笙在七星岗全力追查死信箱的同时,沙坪坝小院外围,那道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魅影——“影傀”,也开始了他的行动。
他的目标,是那个看起来最容易下手的丫鬟,翠儿。
连续几天的观察,他已经摸清了翠儿的大致活动规律。每天上午,她会出门一次,去附近的集市采买一天的食材和生活用品。她通常走固定路线,喜欢在一家豆花摊前停留片刻,偶尔会跟相熟的小贩闲聊几句,警惕性很低。
这天上午,浓雾未散。翠儿挎着竹篮,像往常一样走出了小院,朝着集市方向走去。“影傀”如同鬼魅,隔着数十米的距离,无声无息地追在后面。他今天没有背画板,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色短褂,动作轻盈利落,与周围早起为生计奔波的行人融为一体。
翠儿毫无所觉,嘴里甚至还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思全在盘算着今天要买些什么菜上。走到半路,经过一条相对僻静、两侧皆是高大院墙的短巷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穿着破烂、头发如同枯草般的小乞丐,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出来,一头撞在翠儿身上,力道不大,却让她惊呼一声,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铜板和刚买的一块麻布散落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姐姐对不住!”小乞丐慌忙道歉,声音尖细,带着哭腔,手足无措地帮翠儿捡东西。
翠儿心地善良,见对方是个可怜的孩子,心中的一点不快也就散了,反而安慰道:“没事没事,没撞疼吧?快起来。”
她弯下腰,和小乞丐一起捡拾散落的东西。就在她低头专注的这一刻,一直尾随在后的“影傀”动了!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速度爆发到极致,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就在翠儿弯腰、视线被遮蔽的瞬间,他从巷口的阴影处闪出,手中捏着一枚细如牛毛、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的银针,精准而迅速地,在翠儿扶着地面的右手手背上,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
刺痛感转瞬即逝,轻微得如同被蚊虫叮咬。翠儿“嘶”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缩回手看了一眼,手背上只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红点。
“怎么了姐姐?”小乞丐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关切。
“没事,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翠儿揉了揉手背,那点微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她也没太在意,只当是碰到了地上的石子或者枯枝。
“影傀”在一击得手后,早已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般,退回了阴影深处,冷漠地看着翠儿和小乞丐捡完东西,小乞丐千恩万谢地跑开,翠儿也拍了拍身上的灰,挎好篮子,继续朝集市走去。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完美得如同经过精心排练。那枚银针上,涂抹的不是即刻致命的毒药,而是一种经由山口一郎控制的生物实验室精心培育的、作用缓慢却极其阴毒的细菌。它不会立刻发作,会有几个小时的潜伏期,初始症状类似轻微风寒,但会迅速恶化,引发高烧、器官衰竭,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战时环境下,几乎等同于死亡判决书,且极难查出真正死因。
“影傀”的计划很明确:通过翠儿将病菌带入小院。沈惊鸿和林薇与翠儿朝夕相处,感染几率极大。一旦他们病倒,无论是求医问药还是照顾病人,都会陷入混乱和虚弱,那将是他执行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他甚至不需要亲眼确认他们的死亡,只需要制造出足够的混乱和虚弱。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落子无声,却已布下杀局。
七星岗,丁字路口。
沈惊鸿和顾言笙轮流监视那个废弃消防栓,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午后,雾气稍稍散去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就在沈惊鸿准备与顾言笙换班,去吃点东西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拐进了丁字路口。他看似随意地在消防栓旁边停下,单脚支地,从怀里掏出烟盒,似乎是想抽烟。
但沈惊鸿敏锐地注意到,此人的目光在点烟的间隙,飞快地、极其自然地扫过消防栓底座的那个缝隙。然后,他仿佛烟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正好滚到消防栓旁边。他弯腰去捡,动作流畅,就在拾起烟卷的瞬间,他的手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消防栓底座的缝隙里快速拂过!
虽然看不清他具体是放入还是取出了东西,但这一系列看似自然、实则刻意为之的动作,让沈惊鸿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消防栓,就是死信箱!而这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就是来存取信息的人!
男人捡起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蹬上自行车,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很快消失在巷口。
沈惊鸿强压下立刻冲过去检查的冲动。他记住了那个男人的体型特征和自行车的大致模样。现在过去太危险,对方可能就在附近观察。
他迅速与不远处的顾言笙交换了一个眼神。顾言笙微微点头,示意明白,继续留在原地监视,以防对方去而复返或者有同伙。
沈惊鸿则拉着板车,绕了一个大圈,远远地跟上了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他需要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以及他最终的去向。
跟踪过程必须万分小心,既要跟住目标,又不能被对方发现。
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而危险,也如同这山城的浓雾,正从另一个方向,悄然笼罩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