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雾,似乎比往日更浓了,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渗入骨髓。沙坪坝的小院内,蜡梅的幽香仿佛也被这厚重的雾气压抑,只能在方寸之地暗自浮动。
灯下,沈惊鸿与林薇相对而坐,桌上摊开着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稿纸和一份标注了些许符号的重庆城区简图。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爆起几点火星,映亮两人凝重而专注的脸庞。
“引蛇出洞,关键在于‘饵’要足够香,又不能让对方轻易察觉是陷阱。”林薇的指尖在稿纸上轻轻划过,那里是她草拟的几篇针对“秋石”近期观点的反驳文章纲要,笔锋依旧犀利,但在立论和措辞上,做了精心的设计,“我们不能直接攻击他,那样太明显。而是要从学理和逻辑层面,对他文章中那些隐含的、为强权张目的论调进行抽丝剥茧的批驳,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危险倾向,清晰地揭示出来。”
她抬起眼,看向沈惊鸿:“这几篇文章,我会用不同的笔名,通过胡先生和言笙的渠道,在接下来几天,分别发表在几家影响力较大的报刊副刊上。不求立刻引起轰动,但要形成一种持续的、理性的批判氛围,逼得他或者他背后的人,不得不做出反应。”
沈惊鸿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几篇文章的纲要。林薇的设计很巧妙,立足于学术争论,看似是文化界常见的观点交锋,实则刀刀指向要害。这种阳谋,往往比阴谋更难防范。
“光有文章还不够。”沈惊鸿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点中了几个被红圈标注的地点——那是“秋石”经常出没的几家沙龙、俱乐部以及他居住的公寓附近。“我们需要知道他接到‘饵’后的反应。他是否会急于辩解?是否会寻求与他有联系的、名单上的那个人的帮助?他们的接触频率和方式是否会改变?”
他看向林薇,眼神带着询问:“我们需要眼睛,盯住这些地方。但我们现在能动用的人手……”
林薇明白他的顾虑。顾言笙和胡编辑可以提供信息和渠道,但让他们直接参与盯梢太危险。老金不知所踪,他们现在几乎是孤军奋战。
“我有一个想法。”林薇沉吟道,“还记得翠儿吗?那丫头机灵,而且面孔生。可以让她以采买、或者帮我送稿件的名义,在这些地方附近多走动,不需要她刻意打听什么,只需记住她看到的、关于‘秋石’和可能与他接触的特定人物的日常活动规律。比如,他常去哪家咖啡馆,见了哪些人,神色如何。这种不起眼的信息,有时候反而最真实。”
沈惊鸿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风险相对可控。翠儿是林薇从上海带来的丫鬟,背景干净,忠诚可靠,不易引起怀疑。
“可以。但要反复叮嘱她,只看,只听,不问,不说,确保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沈惊鸿郑重嘱咐。
计划就此定下。接下来的几天,山城文化界的舆论场,悄然泛起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
首先是一家颇具声望的报纸副刊,刊登了一篇署名“北辰”的文章,就文艺创作中的“人性论”与“秋石”商榷,文风严谨,引经据典,确巧妙地将“秋石”文中那种对“强力秩序”的隐晦推崇,与历史上某些独裁统治下的文化禁锢联系起来,虽未点名,但指向性已十分明确。
紧接着,另一家杂志上出现了笔名为“江舟”的评论,从社会学角度剖析战时知识分子的责任,尖锐地批评了那种放弃独立思考、盲目迎合某种“潮流”的投机心态。
几天之内,接连数篇出自不同“作者”、却都隐隐针对“秋石”核心观点的文章见诸报端,形成了合围之势。这些文章立论扎实,逻辑清晰,在文化圈内引起了不小的讨论。许多人开始重新审视“秋石”之前的言论,品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
“饵”已经撒下,现在,就是等待鱼儿躁动的时候。
翠儿的作用开始显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丫头,展现出了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她每天借着采买或送信的机会,在林薇圈定的几个区域活动,回来后将看到的情况细细汇报:
“小姐,沈先生,我今天又看到那位‘秋石’先生了。他在‘闲趣’茶馆见了一个人,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先生,但眼神有点凶。他们坐在角落里,说了好久的话,‘秋石’先生看起来……有点着急的样子。”
“今天‘秋石’先生没有去常去的俱乐部,反而绕路去了上清寺那边的一家旧书铺,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没拿书,脸色也不太好。”
“我好像看到上次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从军政部那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出来,行色匆匆的。”
一条条零碎的信息汇聚到沈惊鸿这里,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动态的图景。“秋石”果然坐不住了!他开始频繁与人接触,活动轨迹也出现了异常,尤其是与那个来自军政部的目标人物,似乎有了更直接的关联。
蛇,开始出洞了!
就在沈惊鸿和林薇紧锣密鼓地布网之时,他们没有察觉到,一双更加阴鸷、更加危险的眼睛,已经穿透重庆的重重迷雾,隐约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
上海,日军梅机关总部。
山口一郎穿着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他动作优雅地沏茶,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然而,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的光芒。
赵德明的突然垮台,对他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仅损失了一枚经营多年、位置关键的重要棋子,更让他感受到了来自对手的强烈威胁。沈惊鸿……这个他一度以为已经捏在手心里的蚂蚁,竟然绝地翻盘,还反咬了他一口!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让他不安的是,沈惊鸿竟然去了重庆!那个支那的战时首都,堡垒般的存在。
一名下属恭敬地跪在门外,低声汇报着刚刚接收到的密电内容。
“根据‘黄雀’传回的消息,目标沈惊鸿,已确认在重庆沙坪坝一带活动,化名‘周明’,伪装成文化界人士。与其同行的,还有其未婚妻林薇。近期,他们似乎……在文化界挑起了一些针对我们扶持的笔杆子‘秋石’的论战,动机不明,但已引起‘秋石’及其联络人的警觉。”
山口一郎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茶水稍稍溢出了杯沿。他缓缓放下茶壶,用洁白的绢布轻轻擦拭着手指。
“沈惊鸿……林薇……”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刻骨的杀意,“到了重庆,还不安分。看来,赵君的死,并没有让他们学会敬畏。”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庭院,那里枯山水寂寥,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告诉‘黄雀’,”山口一郎的声音如同冰凌碰撞,清晰而寒冷,“暂停一切不必要的活动,深潜。沈惊鸿此人,嗅觉极其灵敏,赵君的失败就是前车之鉴。”
“嗨依!”下属躬身领命。
“至于沈惊鸿和林薇……”山口一郎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们既然喜欢在重庆搞风搞雨,那就让他们……永远留在重庆的雾气里吧。”
他轻轻拍了拍手。
纸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形瘦削如鬼魅、脸上带着半张金属面具的男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
“影傀,”山口一郎看着这个他麾下最神秘、也最致命的刺客,语气淡漠,“你去一趟重庆。找到他们,处理干净。记住,要像雾气一样,无声无息。”
被称为“影傀”的男子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表示领命。随即,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消失。
山口一郎重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眼中寒光闪烁。
沈惊鸿,林薇……这一次,我看你们还能不能那么幸运!
一场跨越千里的致命杀机,如同无形的毒箭,已然离弦,射向了雾气弥漫的山城,射向了那对刚刚重逢、以为暂时获得安宁的恋人。
重庆的迷雾,注定将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