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菜园坝机场。
初冬的雾霭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低低地笼罩着山城,将远山、江岸和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与战时特有的、混合了煤烟、尘土和紧张的气息。
林薇穿着一件素雅的深蓝色旗袍,外罩黑色呢子大衣,站在接机人群的最前方。她没有像周围那些翘首以盼、窃窃私语的人们一样焦躁张望,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这厚重雾霭的利箭,死死锁定在那条从停机坪延伸出来的、被简易栏杆隔开的通道出口。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震聋她的耳朵。距离那通短暂却足以改变一切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一周里,外界的风暴仍在持续,但风向已然彻底转变。赵德明叛国伏法的消息,在经过最初几天的谨慎确认和内部通报后,终于如同溃堤的洪水,冲破了最后的封锁,席卷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昔日“叛徒”沈惊鸿的名字,被冠以“抗日英雄”、“蒙冤志士”的称号,与赵德明的罪行一同,被反复提及,引发了全国范围的巨大反响与声援。
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彻底散去,楼下的监视者早已无声撤离,仿佛从未出现过。胡编辑、顾言笙(他终于安全现身)等朋友纷纷前来道贺,但她心中那份巨大的喜悦,却始终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担忧与极致期盼的情绪所占据——惊鸿,他要回来了!
今天,就是他从上海飞抵重庆的日子。一架军用运输机,将载着他,跨越烽火连天的疆域,回到她的身边。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雾气,如同一头疲惫却依旧雄健的巨兽在低吼。一架草绿色的c-47运输机冲破云层,在跑道上颠簸着降落,最终缓缓滑行到指定位置。
舱门打开,舷梯放下。
林薇的呼吸瞬间屏住。
陆续有穿着军装或便服的人员走下舷梯,与等候的亲友拥抱、交谈。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
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走在最后,穿着一身半旧的、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深色中山装,外面是一件同样质地的同色系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比起在上海时的锐利逼人,他清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伤后初愈的苍白,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经历了生死淬炼后、更加内敛深沉的沧桑。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他的目光,也穿越了嘈杂的人群,精准地、毫无迟疑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仿佛都消失了。时间凝固,世界只剩下彼此。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拨开了身前的人,朝着她走来。她也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向前迎了上去。
在距离彼此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没有拥抱,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言语。只是这样深深地看着对方,仿佛要将对方的样子,连同这分离期间所有的担忧、恐惧、挣扎与思念,都一眼望进灵魂深处去。
他看到她清减的脸庞,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双曾经灵动慧黠、如今却盛满了太多沉重与坚韧的眸子里,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闪烁着水光。
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眉宇间新添的纹路,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无法掩饰的疲惫,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那如同岩浆般在她注视下缓缓涌动、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无尽情意。
“薇……”他终于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无比真实地响在她的耳边。
“惊鸿……”林薇的声音哽咽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所有强装的坚强,在这一声呼唤中土崩瓦解。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她却努力扬起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伸出手,不是去拥抱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熟悉的薄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一股坚实而令人安心的力量,瞬间传递过来,驱散了她体内最后一丝寒意与不安。
“我回来了。”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郑重如同誓言。
“嗯。”林薇用力地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却笑得更加明媚,“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顾言笙为他们安排的下榻处,位于沙坪坝一处相对安静的小院,远离市中心的喧嚣,也避开了各方势力的耳目。这里原本是一位开明乡绅的别业,战时借与文化界人士暂住,环境清幽,带着几分与战时紧张格格不入的田园诗意。
简单的安顿之后,两人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坐在燃着炭盆、暖意融融的客堂里,捧着翠儿沏上的热茶,一时间,竟都有些相对无言的恍惚。
分离不过数月,却仿佛已隔了一生那般漫长。其间经历的生死考验、诬陷逃亡、舆论风暴、沉冤得雪……太多太多的事情,沉重得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林薇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你的伤……都好了吗?”她的目光落在他穿着厚实衣服的背上,那里,曾受过怎样的酷刑?
“皮外伤,不碍事了。”沈惊鸿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试图宽慰她,但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只是……柳主任她……”
提到柳如烟,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林薇的神色也黯淡下去,她放下茶杯,走到沈惊鸿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我都知道了。惊鸿,那不是你的错。柳小姐是英雄,她是为了揭露叛徒、为了这个国家牺牲的。我们……要替她好好活下去,看着这片土地上再无汉奸魍魉的那一天。”
沈惊鸿反手握紧了她微凉的手指,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心中翻涌的悲痛与愧疚才稍稍平复。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她的身后事,李特派员和马汉卿已经承诺会以烈士规格妥善安排。只是……这份情,这份债,我沈惊鸿,永世不忘。”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薇,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薇,还有你……记者招待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太冒险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后怕的责备,更多的却是无法言喻的心疼与感激。他无法想象,她一个弱质女子,是如何鼓起那样的勇气,站在风口浪尖,为他搏取那一线生机。
林薇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当时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冤枉至死。只要能救你,再冒险也值得。”
她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眼,轻声道:“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拿到证据,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我。”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最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沈惊鸿心底最后的一丝阴霾与寒意。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消瘦的脸颊,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薇,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也……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一句。
林薇将脸颊在他温热粗糙的掌心蹭了蹭,闭上眼,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温存,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任由时间在炭火的噼啪声中缓缓流淌。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呼吸、心跳,以及那历经磨难后愈发坚韧的情感,便是最好的慰藉。
然而,平静总是短暂的。他们深知,个人的悲欢离合,在巨大的时代洪流面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浪花。
几天后,沈惊鸿接到了李特派员的正式约见。地点在位于上清寺的某处戒备森严的办公地点。
书房里,李特派员的神色比在76号时更加严肃。他首先正式代表组织,对沈惊鸿蒙受的冤屈表达了歉意和慰问,肯定了他过往的功绩与在揭露赵德明叛国案中的关键作用。
“惊鸿同志,你的冤屈已经洗刷,名誉也已恢复。组织上经过研究,考虑到你此次身体和精神都损耗巨大,决定给你一段时间的假期,让你好好休养。”李特派员说道,语气温和。
沈惊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李特派员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过,赵德明一案,虽然主犯落网,但其牵扯出的问题,以及背后潜藏的危机,远未结束。”
他拿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沈惊鸿面前:“根据赵德明的初步口供和我们后续的调查,他与山口一郎及梅机关的勾结,盘根错节,涉及面很广。虽然我们拔掉了赵德明这颗钉子,但山口一郎依然在活动,他在上海乃至其他沦陷区的特务网络并未被完全摧毁。而且……我们怀疑,在重庆,可能还隐藏着与他们有联系的、更深层的内鬼。”
沈惊鸿的心微微一沉。果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的能力、忠诚,以及对敌人行事风格的了解,都是我们急需的。”李特派员的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所以,在休养期间,组织上希望你能协助我们,继续深挖此案,尤其是……关于重庆这边可能存在的隐患。当然,这完全出于你自愿,并且,我们会全力保障你和林薇小姐的安全。”
这是一个新的任务,也是一个更加复杂和危险的使命。刚刚脱离虎口,又要主动踏入新的迷雾。
沈惊鸿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李特派员:“特派员,我接受任务。日寇未灭,汉奸未清,沈惊鸿不敢言休。”
李特策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点了点头:“好!具体事宜,会有人与你单线联系。记住,一切以安全为重。”
离开办公地点,走在重庆湿冷的街道上,沈惊鸿的心情并不轻松。扳倒一个赵德明,只是撕开了黑暗帷幕的一角。前方,还有更漫长的斗争,更隐蔽的敌人。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需要守护的爱人,有必须完成的信念。
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尽,而他与她的故事,在这座雾气弥漫的山城里,翻开了新的一页。未来依旧充满未知与挑战,但只要彼此携手,便无惧任何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