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杜公馆。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与伤药气味,与窗外浮华喧嚣的夜上海格格不入。沈惊鸿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尽可能减轻伤口受压带来的隐痛。他手中没有书报,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纹路,眼神锐利而清明,如同蛰伏的猎豹,在休憩中积蓄着下一次扑击的力量。
这短暂的七十二小时庇护,是杜月笙还的人情,也是他沈惊鸿绝境中抢来的喘息之机。他必须利用这每一分每一秒。
身体在药物和充足食物的滋养下,恢复的速度超出预期。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炎症已退,开始收口结痂,剧烈的疼痛被一种更深沉的、骨骼肌肉修复的酸胀感取代。更重要的是,连日来因囚禁、刑讯和逃亡而损耗殆尽的体力与精力,正在一点点重新汇聚到这副饱经摧残的躯壳内。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的不仅是身体的复原,更是一个清晰可行的、能够扭转乾坤的计划。
赵德明是“影武者”,这是柳如烟用巨大风险确认的信息。瑞士银行的账户“ZhAo mING”是老金那边传来的线索。而最关键的、可能包含直接交易记录或通讯证据的微型胶卷,按照柳如烟最后的信息,应该还在76号机要室,或者……在她自己身上?她是否成功将其转移或藏匿?她如今是生是死?
这些都是未知数,如同迷雾笼罩在黄浦江上。
他现在孤立无援。组织内部,赵德明必然利用职权编织了一张针对他的罗网,任何贸然联系都可能是自投罗网。昔日可信的战友、同僚,在“叛徒”罪名和高压之下,是否还能保持信任?他不敢赌。
杜月笙这边,人情已清,界限划明。三天后,他必须离开,不能再指望这里的庇护。
那么,破局的关键在哪里?
沈惊鸿的指尖在柔软的丝绸被面上无意识地划动,脑海中如同高速运转的沙盘,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第一,拿到胶卷。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但76号如今必然是龙潭虎穴,戒备森严,硬闯无异于送死。柳如烟如果还活着,可能被严密关押,甚至已经遇害。如果胶卷还在机要室,赵德明肯定早已派人翻了个底朝天。
第二,拿到瑞士银行的流水。这是经济铁证。但这需要极强的国际金融渠道和关系,远非他现在一个通缉犯所能及。老金和顾言笙那边不知进展如何,而且重庆方面显然也承受着巨大压力。
第三,找到赵德明与“樱”机关联络的其他证据。这需要潜入赵德明的私人领域,或者策反他身边的人。难度同样极大,赵德明必然加倍警惕。
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但沈惊鸿并没有绝望。多年的地下工作生涯告诉他,越是绝境,越要冷静,越要寻找那看似不可能中的一丝缝隙。
他的思路开始转向另一个方向——借力。
借谁的力?谁能无视赵德明在内部的权势,又有能力且有动机去查证此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影:区长马汉卿,和那位总部派来的李特派员。
马汉卿资历老,虽有些官僚,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更看重自身权位和局面稳定。赵德明若真是日本间谍,并且事情败露,对他这个区长而言是重大失察,他定然不愿看到。而且,自己逃跑前那一声吼,马汉卿是听到了的,心里不可能没有疑虑。
李特派员代表总部,立场相对超脱,其任务就是查清“利剑行动”失败真相。自己当众指证赵德明,等于将了他一军,他若想有所作为,查明真相,赵德明就是他绕不开的坎。
或许……可以从他们身上寻找突破口?不一定直接接触,但可以利用他们与赵德明之间必然存在的猜忌和制衡。
还有一个可能借用的力量——舆论。他想到了林薇。以薇的聪慧和决绝,在得知自己出事後,绝不会坐以待毙。她是否已经在重庆掀起了波澜?如果外界,尤其是重庆高层,对76号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广泛质疑,那么马汉卿和李特派员面临的内部调查压力就会增大,赵德明想要一手遮天就没那么容易。
思路渐渐清晰。他目前无力强攻,只能智取,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和外部可能形成的压力,为自己创造机会。
首要任务,是在离开杜公馆后,找到一个比这里更隐蔽、更安全的落脚点,并能与外界(至少是重庆方面)建立单向联系,了解局势发展。
其次,要设法确认柳如烟的生死和胶卷的下落。这需要极其谨慎的试探,或许可以通过监视76号相关人员的外围活动,或者利用上海滩其他非官方渠道的消息网络。
最后,耐心等待时机。等待赵德明自己露出破绽,等待内部矛盾激化,等待外部压力产生效果。
这是一个被动的、需要极大耐心的策略,但也是目前情况下,生存与反击并存的唯一可行之道。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座钟,时间在静默中流逝,距离三天之期,只剩下最后十几个小时。
他必须尽快确定离开后的藏身之处。法租界虽相对安全,但杜月笙的势力范围他不能再停留。公共租界?南市?闸北?哪里才是赵德明势力相对薄弱,又便于隐藏和获取信息的地方?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上海地图,开始筛选一个个可能的区域和角落。
重庆,林薇住所。
王主任的到访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囚笼上凿开了一道缝隙。楼下的看守减少了大半,虽然行动仍受限制,电话线也未恢复,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总算减轻了些许。
翠儿出门采买带回来的消息也多了起来。街面上关于“上海抗日志士蒙冤”的议论似乎并未平息,反而在各种茶楼、酒肆、学校的角落里发酵,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公开,转入了地下。甚至有一些学生团体,在私下传阅着油印的、内容更加尖锐的小册子。
林薇知道,这是舆论的力量在持续发挥作用。王主任那句“安静地等待也是一种力量”,或许正是暗示这股暗流已经引起了更高层的注意,让她不必再冒险冲锋,以免成为被首先掐灭的火苗。
但她无法真正安静下来。对沈惊鸿的担忧,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日夜啃噬着她的心。他逃出来了吗?伤势如何?在哪里藏身?有没有食物和药品?
每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都让她坐立难安。
她试图通过翠儿,看能否联系上老金或者顾言笙,但都失败了。老金仿佛人间蒸发,顾言笙也音讯全无。他们很可能都钻入了更深的地下,或者遇到了麻烦。
她现在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有“等待”。
这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未知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憋屈和无力。她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她是经历过战火、与爱人并肩战斗过的林薇!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铺开纸张。既然无法行动,那就用笔来战斗。她开始撰写一系列文章,不是那种直接呼吁的檄文,而是从历史、人性、伦理的角度,探讨“忠诚与背叛”、“英雄与小人”、“乱世中的正义与苟且”。她引经据典,文笔犀利,逻辑严密,将一腔悲愤与思考,化作无声的子弹,藏于看似冷静理性的论述之中。
她相信,这些文章总有一天能找到渠道发表出去,即便不能,也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传播一些思想的火种。同时,这也是她排遣焦虑、保持理智的一种方式。
在写一篇关于“信义”的文章时,她的笔尖顿住了。她想起了那枚凤凰胸针,那枚将她带到这个时代、又与沈惊鸿命运紧密相连的信物。惊鸿带着它去了上海,如今,它在哪里?是否还在他身边?还是……已经失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觉得这枚胸针,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件穿越的信物那么简单。它上面繁复的纹路,它偶尔流露出的奇异能量……它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更现实的担忧所覆盖。现在想这些,太遥远了。当务之急,是惊鸿的安危。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南方。那是上海的方向。
惊鸿,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正在经历什么,请一定坚持下去。我在等你,这个时代,也在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地下禁闭室。
这里比沈惊鸿待过的囚室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有一个可供外面监视的小小窥孔。
柳如烟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被撕扯得有些凌乱的旗袍,只是外面胡乱裹了一件肮脏的囚服。脸颊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但嘴角的淤青依旧明显。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似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那天机要室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赵德明那双疯狂而猜疑的眼睛,沈惊鸿在走廊里那声石破天惊的指证……还有,自己冒险塞进领口夹层的那卷微型胶卷。
这卷胶卷,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也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和最大威胁。
赵德明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检查档案”的说辞,但也暂时没有找到证据。他把她关在这里,一方面是惩罚和威慑,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想耗光她的意志,或者等待她露出破绽。
她能感觉到,看守对她的态度充满了恶意和一种隐晦的期待,期待她崩溃,期待她求饶,或者……期待她在某次提审中“意外”死亡。
她必须坚持下去。胶卷还在她身上,藏匿的位置极其巧妙,除非将她这件定制旗袍的领子完全拆开熨烫,否则绝难发现。这是她唯一的筹码,也是能证明沈惊鸿清白、扳倒赵德明的关键。
她不知道沈惊鸿是否成功逃脱,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如何。她只能依靠自己,在这黑暗的深渊里,保持清醒,保持沉默,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每一次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的心都会骤然收紧。是送饭的?还是提审的?或者是……处决的命令?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沈惊鸿……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能听到……请一定要……揭开真相!
上海,杜公馆。
第二天,傍晚。
沈惊鸿站在房间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灰色长衫、面容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的自己。三日休养,洗去了部分亡命奔波的狼狈,却沉淀了更深的坚毅与冷峻。
万管家准时出现,带来了盘缠和最后的叮嘱。
“车在后门,可以送您到任何地方。”
“多谢。”
没有多余的言语,沈惊鸿将不多的盘缠仔细收好,对着万管家最后拱了拱手,毅然转身,走向后门。
那辆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载着他驶离了杜公馆这个短暂的避风港。
“先生,去哪里?”司机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沈惊鸿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灯火阑珊,人影幢幢,每一处阴影都可能隐藏着杀机。
他缓缓报出一个地址,一个位于公共租界与华界交界处、鱼龙混杂、遍布低档客栈和地下赌场的区域。那里,有一个他很多年前布下的、连陈锋都不知道的、绝对隐秘的紧急联络点。他希望,那里还没有暴露。
“去那里。”
汽车无声地汇入车流,朝着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未知之地驶去。
新的亡命之旅,正式开始。而隐藏在暗处的较量,也进入了更加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