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杜公馆。
沈惊鸿是在一阵浓郁的人参香气和隐约的汤药味中恢复意识的。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丝滑的床铺,与他之前躺卧的冰冷地面和粗糙稻草判若云泥。紧接着,背上伤口传来的、被妥善处理包扎后的清凉镇痛感,取代了之前火辣辣的撕裂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布置典雅却并不奢靡的西式卧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遮蔽了外面的光线,只留一盏床头柜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他身上破烂污秽的囚衣已被换下,穿着一身干净的细棉布睡衣,伤口被专业的西医手法清洗、上药、包扎。
他没有死,也没有落在赵德明手里。
“沈先生,您醒了。”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惊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站在那里,正是他昏迷前见到的那位管家。管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这里是?”沈惊鸿撑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蹙。
“这里是杜先生的一处寓所,很安全,沈先生请放心。”管家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的尺度,“鄙姓万,是这里的管家。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失血过多,加之劳累过度。医生来看过了,说您需要静养。”
杜先生……杜月笙!他果然赌对了第一步!
“万管家,多谢救命之恩。”沈惊鸿靠在床头,声音依旧沙哑,但精神恢复了些许,“不知……我昏迷前提及的……”
万管家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沈先生,‘飞鸟图’三个字,万某已经带到。杜先生目前不在上海,但已有话传回。”
沈惊鸿的心提了起来,凝神静听。
“杜先生说,”万管家复述着,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江湖救急,义字当先。昔日小惠,今日可容沈先生在此暂避三日。一应饮食医药,皆会供给。三日之内,只要沈先生不出这公馆大门,杜某可保您无恙。”
暂避三日!沈惊鸿心中既是一松,又是一紧。松的是,杜月笙果然讲几分“义气”,给了他一个宝贵的喘息之机;紧的是,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呢?杜月笙显然不愿过多卷入这是非旋涡,尤其是涉及日本特务机关和调查统计局内部倾轧的浑水。他能提供三天的庇护,已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还了当年的人情。
“杜先生高义,沈某感激不尽。”沈惊鸿抱拳,真诚致谢。这三天,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不过,”万管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带着一丝寒意,“杜先生也说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三天里,还请沈先生安分守己,莫要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莫要打听,也莫要留下任何‘东西’。三日之后,是去是留,沈先生需自行决断,杜门……便不再相送了。”
这是划清界限的警告。收留三天,是还人情;三天后,是生是死,与杜月笙再无干系。而且,杜月笙显然知道他被追捕的原因,那句“莫要留下任何东西”,暗示着不希望他将麻烦,尤其是可能引火烧身的“证据”,带到这里。
沈惊鸿心中了然。杜月笙能在上海滩屹立不倒,靠的正是这份审时度势和绝不轻易站队的精明。他能给自己三天时间,已是极限。
“沈某明白,绝不给杜先生和万管家添麻烦。”沈惊鸿郑重承诺。
“如此甚好。”万管家点点头,“沈先生先用些粥食,好好休息。若有需要,可按唤人铃,门外有人值守。但请记住,仅限于此室活动。”
说完,万管家微微躬身,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沈惊鸿靠在床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安全港湾,可以处理伤势,补充体力,思考下一步。但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七十二小时后,他必须离开,再次面对外面那张已经全面张开的、由赵德明和日伪特务织成的天罗地网。
而他现在,依旧身负“叛徒”罪名,与组织失去联系,唯一可能证明清白的胶卷下落不明,柳如烟生死未卜……
希望依旧渺茫。但这三天,是他扭转局面的唯一资本。
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快养好身体,并想出一个能在离开这里后,绝地翻盘的计划!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粥,慢慢地、坚定地吃了起来。每一口食物下肚,都仿佛在补充着抗争的力量。
重庆,林薇住所。
林薇的“空城计”为她争取到了短暂的时间,但危机并未解除。她依旧被软禁在家中,楼下看守的特务数量有增无减,气氛压抑得如同铁桶。
她试图从翠儿那里打听外面的消息,但翠儿每次出门都被严密监视,能带回来的信息有限,只知道外面关于沈惊鸿和76号的传言似乎更多了,但官方压制得也很厉害。
度日如年。
她反复推演着上海可能发生的情况。惊鸿逃出来了吗?如果他逃出来了,会去哪里?能躲过追捕吗?伤势如何?那位传递出关键信息的“柳小姐”又怎么样了?胶卷是否安全?
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每一种可能性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让她心力交瘁。
这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无视门口特务的阻拦,直接停在了小楼门前。一个穿着中山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下了车,身后跟着一名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楼下的特务头目看到来人,脸色顿时一变,连忙上前,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惶恐:“王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人是侍从室的一位处长,虽非陈布雷本人,但亦是委员长身边亲近的幕僚之一,地位非同小可。
王主任面无表情地看了特务头目一眼,淡淡道:“我来见见林薇小姐。怎么,需要向你们汇报吗?”
“不敢不敢!”特务头目额头冒汗,连忙让开道路,“只是……上面有命令,林小姐她……”
“有什么问题,让下命令的人直接来找我。”王主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我要和林小姐谈话。”
特务头目不敢再阻拦,眼睁睁看着王主任和秘书上了楼。
林薇在书房里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心中惊疑不定。当书房门被敲响,万管家(杜公馆的管家)引着王主任进来时,她更是惊讶地站起身。
“林小姐,鄙姓王,在侍从室任职。”王主任开门见山,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受人之托,前来了解一些情况。”
林薇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受谁之托?陈布雷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福是祸?
她稳住心神,请王主任坐下,让惊魂未定的翠儿上来。
“林小姐,关于日前广播电台的那段‘插播’,以及近期市面上流传的一些关于上海沈惊鸿的言论,你可知道些什么?”王主任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
林薇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不能承认是自己策划了广播,那会立刻被抓住把柄,但也不能完全撇清关系。
“王主任,”林薇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和委屈,“惊鸿是我的未婚夫,他的为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了抗日,在上海出生入死,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今却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甚至连生死都不明!我作为一个弱女子,无力救他于水火,心中悲苦,难以言表。”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外面的传言和广播,我身处囚笼,如何能知?又如何能操控?但我相信,无风不起浪!若非惊鸿冤情太大,何以能激起如此民愤?王主任,我恳请您,恳请上面,能彻查此事!还惊鸿一个清白,也给前线千千万万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一个交代!否则,忠良含冤,奸佞当道,岂不令人心寒?”
她这番话,避实就虚,既没有承认自己参与了舆论造势,又将沈惊鸿的冤屈和可能带来的恶劣影响清晰地摆了出来,言辞恳切,情绪饱满,令人动容。
王主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林薇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林小姐,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要知道,战时一切当以稳定为大前提。未经证实的言论,尤其是通过非常规渠道散播的言论,很容易被敌人利用,破坏抗战大局。”
他的语气带着官方的套话和警告。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
然而,王主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沈惊鸿同志在上海的工作,上面也有所耳闻。此事既然已经引起关注,自然会有人去调查核实。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希望你能够保持冷静,不要再做出任何过激的、可能授人以柄的行为。”
他看了一眼林薇,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安静地等待,也是一种力量。”
说完,他站起身:“你好自为之。外面的看守,我会让他们撤走一部分,但必要的‘保护’还会存在。希望你……不要让我难做。”
王主任没有再多说,带着秘书离开了。
林薇站在原地,回味着王主任最后那几句话。“上面也有所耳闻”、“自然会有人去调查”、“安静地等待也是一种力量”……这似乎是在暗示,事情已经引起了更高层的注意,并且可能已经在暗中调查,让她不要再贸然行动,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引火烧身。
这是警告,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承诺。
果然,不久之后,楼下的特务撤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两个看似监视,实则更像是站岗的人。电话线依旧没有恢复,但翠儿出门的限制放宽了一些。
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惊鸿……是不是……有了一线希望?
林薇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但心中,却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
上海,杜公馆。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在这与世隔绝的三天里,沈惊鸿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和杜公馆提供的良好医药条件,伤势恢复得很快。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行动已无大碍,体力也恢复了大半。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静养和思考,偶尔会站在窗前,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观察着外面法租界看似平静的街景。他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暗探密布,赵德明和日本人一定像疯狗一样,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第三天傍晚,万管家再次来到房间,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和一些盘缠。
“沈先生,三日之期已到。这些是杜先生的一点心意,聊作路资。”万管家的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车已经备好,在后门。您可以前往上海任何您想去的地方,但离开之后,便与杜门再无瓜葛。祝您……一路顺风。”
最后的四个字,说得平淡,却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看透生死的漠然。
沈惊鸿换上那身半新的灰色长衫,将盘缠小心收好,对着万管家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请万管家代为转达沈某对杜先生的感激之情。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万管家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惊鸿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了他短暂庇护的房间,毅然转身,跟着万管家穿过幽静的走廊,来到公馆的后门。一辆没有明显标识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发动了汽车。
车子驶出杜公馆,汇入法租界华灯初上的车流。沈惊鸿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又危机四伏的夜上海,知道真正的亡命之旅,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该去哪里?如何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并完成绝地翻盘?
他的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那一片深邃的、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