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机要室。
时间仿佛在赵德明推门而入的瞬间凝固了。机要室内,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带着纸张、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以及此刻陡然升腾起的、冰冷的杀意。
柳如烟的手还停留在那本蓝色《上海市电话簿》上,封面夹层微微敞开,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卷微型胶卷坚硬的边缘正硌着她的掌心。赵德明那双因暴怒和惊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看穿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
“柳、如、烟!”赵德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你在干什么?”
他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柳如烟的心尖上。他的目光扫过那本被抽出的电话簿,又落回柳如烟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赵副区长,”柳如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她没有试图掩饰或藏匿,反而用一种近乎程式化的、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语气回答道,“档案室门外突发火情,浓烟灌入,我担心重要文件受损,正在检查核心档案柜的密封情况。这是机要室的职责所在。您突然闯入,是有什么紧急指示吗?”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看似自然、实则极其缓慢地将电话簿往回推,试图利用身体和手臂的遮挡,将夹层完全合拢。
“检查档案?”赵德明嗤笑一声,笑容狰狞,“我看你是在找东西吧!找什么?是不是沈惊鸿让你找的‘证据’?”
他猛地加快脚步,伸手就要去抢那本电话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突兀的、震耳欲聋的枪响,猛地从机要室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尖叫、奔跑和呵斥声!
这声枪响如同按下了暂停键,让赵德明的动作猛地一滞,惊愕地扭头看向门口。
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沈惊鸿制造的更大混乱,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刚刚合拢的电话簿猛地往赵德明脸上砸去!同时,握着胶卷的右手顺势缩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小小的、坚硬的胶卷塞进了自己旗袍立领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小口袋里!
“贱人!”赵德明被电话簿砸中面门,虽然不痛,但侮辱性极强,他勃然大怒,反手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柳如烟脸上!
“啪!”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柳如烟被打得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档案柜上,嘴角瞬间破裂,渗出血丝。但她抬起头,看着赵德明,脸上却露出一抹讥诮而冰冷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这眼神彻底激怒了赵德明。
“搜!给我扒光她的衣服搜!”赵德明歇斯底里地对着闻声冲进来的两个心腹吼道,“她身上一定有东西!”
机要室外,走廊。
那声枪响的来源,正是沈惊鸿!
他在浓烟和混乱的掩护下,成功接近了机要室区域。但他看到赵德明先他一步冲进了机要室,心知柳如烟危在旦夕。情急之下,他瞥见一个正在慌乱救火的行刑队员腰间配着的手枪。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幽灵般从浓烟中窜出,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劈在对方颈侧,顺势夺过了那支驳壳枪!
夺枪的动静引起了附近其他人的注意。有人惊呼,有人试图扑过来。沈惊鸿毫不犹豫,抬手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
“砰!”
鸣枪示警!制造更大的恐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为机要室内的柳如烟分担压力,同时也将这场混乱推向最高潮!
“沈惊鸿!是沈惊鸿跑了!”
“他手里有枪!”
“抓住他!”
走廊里彻底炸开了锅!救火的人,巡视队伍的人,警卫的人,全都乱作一团。马汉卿和李特派员在护卫的保护下,脸色铁青地看着这失控的场面。
沈惊鸿利用这短暂的混乱,身形一闪,躲到了一个廊柱后面,剧烈地喘息着。夺枪和开枪消耗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背上的伤口因剧烈运动而再次崩裂,鲜血浸湿了破碎的囚衣,带来一阵阵眩晕。
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机要室那扇紧闭的门。柳如烟……你怎么样了?胶卷……送出去了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枪声一响,他成了众矢之的,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他最后的任务,是活下去,想办法将可能到手的证据送出去,或者,至少要将赵德明是内鬼的消息,传递给值得信任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看到了被护卫簇拥着的马汉卿和李特派员。马汉卿面色惊怒,而那位李特派员,则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乱局,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赌一把!沈惊鸿心一横。他猛地从廊柱后探出身子,用尽力气,朝着马汉卿和李特派员的方向大声吼道:
“马区长!李特派员!赵德明是日本间谍‘影武者’!证据就在他身上!柳如烟可以作证!”
他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的走廊里并不算十分响亮,但足以让核心区域的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马汉卿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机要室方向。李特派员的眉头猛地皱紧,眼中精光一闪。
“胡说八道!沈惊鸿畏罪潜逃,还敢污蔑长官!给我格杀勿论!”赵德明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从机要室里传出来,他显然也听到了沈惊鸿的喊话。
立刻有更多的警卫和特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沈惊鸿藏身的廊柱围拢过来,子弹“嗖嗖”地打在廊柱和墙壁上,碎石飞溅。
沈惊鸿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看准一个方向——那是通往后勤杂物通道的入口,平时守卫相对松懈,而且靠近76号的后墙。
他不再犹豫,利用廊柱和浓烟的掩护,一边用手枪精准地还击,压制追兵(他枪法极准,虽体力不支,但每一枪都极具威胁,逼得追兵不敢过分靠近),一边朝着那个通道入口且战且退。
子弹在他耳边呼啸,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视线开始模糊,全凭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在支撑。
必须活下去!为了薇,为了死去的陈锋,为了含冤待雪的自己,也为了里面生死未卜的柳如烟!
机要室内。
赵德明的心腹粗暴地撕扯着柳如烟的旗袍,试图搜身。柳如烟没有激烈反抗,只是用冰冷刺骨的眼神死死盯着赵德明,任由他们搜查。她知道,胶卷藏匿的位置极其隐秘,除非将她这件定制旗袍的领子完全拆开,否则绝无可能发现。
果然,两个心腹在她身上摸索了半天,除了几件随身的小物件,一无所获。
“老板,没有。”一个心腹低声汇报。
赵德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相信柳如烟刚才那个砸电话簿的动作是毫无意义的!证据一定还在她身上,或者,已经被她转移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整个机要室,最后落在那本掉在地上的蓝色电话簿上。他走过去,捡起来,仔细翻看封面和书脊,甚至一页页地快速翻阅,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难道……沈惊鸿说的是真的?证据……指向我?不!不可能!他是在垂死挣扎,污蔑!
但沈惊鸿那一声吼,马区长和李特派员肯定听到了!这就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必须尽快解决沈惊鸿和柳如烟,死无对证!
“把她捆起来!堵上嘴!关进地下禁闭室!”赵德明恶狠狠地命令道,然后又对另一个心腹低声吩咐,“去,带几个人,追上沈惊鸿,生死不论!绝不能让他跑了!”
“是!”
柳如烟被粗暴地捆绑起来,用破布塞住了嘴。在被押出机要室的那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释然。沈惊鸿,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看你了,看……天意了。
重庆,林薇住所。
那短短十秒钟的广播插播,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嗅觉灵敏的报社记者。虽然官方立刻下达了封口令,但“电台惊现神秘呼号,抗日志士上海蒙冤”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在小范围内飞速传播开来,甚至比之前报纸上的隐晦文章引起的震动更大!
电话铃声开始响彻林薇住所,有来自报社求证的电话(很快被监视者掐断),有来自文化界朋友关切询问的电话,甚至还有一两个来自官方机构、语气严肃要求她“配合调查”的电话。
街角的监视者明显增加了,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翠儿吓得脸色发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林薇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些如临大敌的特务,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消息,发出去了。虽然不知道能产生多大的效果,但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上海,寄托在了惊鸿和那位不知名的“柳小姐”身上。
惊鸿,你听到了吗?我在用我的方式,为你呐喊。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她紧紧握着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凤凰胸针,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跨越时空的力量。
上海,76号后院杂物通道。
沈惊鸿浑身是血,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他踉跄着冲进这条堆满废弃家具和杂物的狭窄通道,身后的追兵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通往外面小巷的、通常从内部锁死的铁门。
他冲到铁门前,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他试图寻找门锁,却发现锁眼被锈死了。
天要亡我?沈惊鸿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心脏。驳壳枪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通道口。
他举起枪,对准通道入口,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通道角落里,堆放着一捆用来修缮屋顶的、长长的竹梯!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那捆沉重的竹梯拖过来,斜着架在了通道内侧的墙壁与对面堆放杂物的木箱之间,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通往靠近通道顶端一扇通风窗户的斜坡!
追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通道入口,子弹呼啸而来!
沈惊鸿不再回头,沿着颤巍巍的竹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背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着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
“他在上面!开枪!”
子弹打在竹梯和周围的墙壁上,木屑纷飞。
沈惊鸿终于爬到了通风窗口。窗口很小,装着几根生锈的铁栏。他用手枪柄狠狠砸向铁栏与窗框连接处的锈蚀部位!
一下!两下!三下!
连接处的锈块簌簌落下,一根铁栏松动了!
他扔掉手枪,双手抓住那根松动的铁栏,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掰!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铁栏被他硬生生掰弯,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而此刻,追兵已经爬上了竹梯,最近的一个几乎要抓住他的脚踝!
沈惊鸿回头看了一眼下面那张狰狞的脸,毫不犹豫,侧身从那狭窄的缝隙中,猛地向外钻去!
身体摩擦着粗糙的砖墙和扭曲的铁栏,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但他终于——挣脱了出去!
外面,是76号后墙与相邻建筑形成的一条狭窄、阴暗、堆满垃圾的死胡同。
他从近三米高的窗口一跃而下,重重摔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彻底失去意识。
但他知道,不能停!他强撑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踉踉跄跄地朝着胡同口的光亮处跑去。
身后,76号内部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杂乱的枪声,但他们似乎暂时被那扇铁门和需要清理的通风窗挡住了。
沈惊鸿捂着不断流血的伤口,冲出了死胡同,汇入了外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阳光有些刺眼,空气混浊,却带着自由的味道。
他,暂时逃出来了。
但危险远未结束。赵德明绝不会善罢甘休,全城的日伪特务很快就会张开天罗地网。而他身负重伤,无处可去,身上还背负着“叛徒”的罪名。
下一步,该去哪里?谁能信任?那卷用柳如烟和自己生命换来的、可以证明清白的胶卷,又在哪里?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刚刚挣脱了牢笼,却又面临着更加严峻的生存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