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刑讯室。
冰冷刺骨的盐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沈惊鸿背上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口里。剧痛如同失控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绑缚手腕的皮带几乎要勒进骨头。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剧痛巅峰,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刑讯室角落阴影里,那个静默如雕像的身影——柳如烟。她依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仿佛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与她毫无关系,只是一个例行公事的记录者。
但沈惊鸿却在那一片冰冷的面具之下,看到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不是同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决绝的确认,一种孤注一掷的默契。
仿佛在说:“我看到了你的坚持,也明白了你的计划。时机……就快到了。”
这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眼神交汇,像一剂强效的强心针,注入了沈惊鸿濒临崩溃的身体。他知道了,自己这番苦肉计没有白费,柳如烟读懂了他在极度痛苦中试图传递的信号——他在等待,也在创造那个能让她安全交出证据的“契机”。
他必须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将赵德明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自己“即将屈服”的假象上,为柳如烟的行动创造空间和机会。
“说!那个和你喝酒泄密的人,到底是谁?”赵德明暴躁的吼声在耳边炸响,他一把揪住沈惊鸿被冷汗和血水浸湿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脸。
沈惊鸿艰难地喘息着,眼神涣散而无助,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呓语:“是……是……一个跑单帮的……姓……姓王……还是姓李……我……我实在记不清了……”
“废物!”赵德明气得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坚硬的靴底狠狠碾在沈惊鸿受伤的背上。
“啊——!”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沈惊鸿蜷缩在地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蜷缩,仿佛一只被踩烂的虾米。他不再试图辩解,只是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呻吟。
这种彻底的、看似失去所有抵抗意志的脆弱,反而让赵德明有些无从下手。他想要的是确凿的供词,而不是这样一堆模糊不清、无法定罪的烂泥。
“把他拖回去!给他上点药,别让他死了!”赵德明烦躁地挥挥手,语气阴狠,“明天!明天我一定要看到白纸黑字的认罪书!否则,我就让你尝尝电椅的滋味!”
两个行刑手像拖死狗一样,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沈惊鸿拖离了刑讯室,扔回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囚室。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沈惊鸿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部的伤口接触到粗糙的地面,带来新一轮的刺痛,却也让他在极致的痛苦中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受着生命力随着汗水与血水一点点流逝。
演戏,尤其是演这样一场耗尽心神和体力的戏,比真实的对抗更加消耗人。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倒下。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靠着墙壁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运用过去训练时掌握的技巧,尽可能保存体力,缓解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囚室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走廊传来一阵轻微的、与其他看守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
沈惊鸿立刻警觉起来,但依旧维持着虚弱不堪的姿态。
囚室门下方那个用于递送食物的小窗口被轻轻拉开。没有食物送进来,反而是一个极小、极快的黑影被丢了进来,落在墙角阴影里,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随后,小窗口被迅速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是那个“老哑巴”!
沈惊鸿的心脏猛地收缩。他等待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挪动到那个墙角。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清了那个东西——又是一支细小的铜管“信箭”,和上次的一模一样!
他颤抖着手,捡起铜管,用牙齿配合手指,艰难地拧开尾部,倒出了里面卷得紧紧的字条。
展开字条,上面的字迹比上一次更加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张和仓促的情况下写就:
“赵已疑我,时机紧迫。”
“证据已备,微型胶卷,藏于机要室档案柜第三格,蓝色《上海市电话簿》封面夹层。”
“明日下午三时,区长马汉卿将陪同总部特派员李,巡视各科室,机要室为首站。此乃唯一机会。”
“如何取,交予谁,汝自决断。”
“保重。”
字条上的信息让沈惊鸿的呼吸几乎停滞!
柳如烟已经被赵德明怀疑了!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危急!
证据是微型胶卷,藏匿地点明确。
明天下午三点,是唯一可能安全取出证据的窗口期!因为届时马汉卿和李特派员会在场,赵德明必然要作陪,注意力会被分散。
但如何取?交给谁?这个决定权,柳如烟交到了他的手上!这意味着她可能已经无法自由行动,或者无法信任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在沈惊鸿心头。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而且,这很可能是柳如烟用自身安危换来的唯一机会!
他必须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他身处囚室,如何能拿到藏在机要室的胶卷?又能交给谁?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可能利用的人和环节。看守?不行,风险太大,且无法信任。其他被关押的同志?他不知道还有谁被关在这里,即使有,也未必能接触到机要室。
唯一的希望,似乎还是在外部,在那“已动”的“外援”上。
但是,如何将这么精确的时间、地点和行动方案传递出去?老哑巴这条线还能用吗?柳如烟的字条里没有提及,显然她也不知道,或者已无法安排。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知道了破局的关键,却无力去执行。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灼感攫住了他。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看着柳如烟白白牺牲?
不!绝不!
沈惊鸿死死攥紧了那张字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排除掉所有不可能选项,在绝境中寻找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小小的、装着铁栏的窗户上。
窗外,是76号内部的一小片院落。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也许……他可以从内部,制造一个混乱,一个足够大、能够暂时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甚至能将“外部力量”引入内部的混乱!
而这个混乱的契机……或许就落在那个定时前来巡视的“区长马汉卿”和“李特派员”身上!
一个冒险至极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成功率可能不足一成,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
他需要工具,需要时机,需要运气,更需要……外面那个“她”的默契配合!
他将字条塞入口中,艰难地咽下。然后,他开始仔细检查这间囚室,寻找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物件。墙角松动的砖块?地上散落的稻草?甚至是……他破碎囚衣上的线头?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重庆,林薇住所。
气氛空前紧张。街角的监视者从两个变成了四个,而且换成了眼神更加锐利、身形更加精悍的角色,显然不再是普通的特务。
老金再次冒险前来,带来了更严峻的消息:“林小姐,情况不妙。赵德明在重庆的靠山直接向戴老板施加了压力,指责您‘勾结异党,散布谣言,破坏抗战’。戴老板已经下令,要求‘彻查’,并且……默认了对您的‘保护性’看管。我们之前联系的几位先生,其中两位已经受到警告,不便再插手此事。”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赵德明的势力比她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瑞士银行那边呢?”她抱着一线希望问。
“还在努力,但阻力很大,对方似乎也有所察觉,在设置障碍。”老金摇头,“顾先生那边……他的一条重要联络线刚刚被破坏,损失了两位同志,暂时与上海的联系变得困难。”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仿佛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林薇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惊鸿他……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时,翠儿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也没有邮戳的信。“小姐!刚才……刚才有个小孩塞给我这封信就跑了!”
林薇一把接过信,迅速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陌生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明日申时(下午三点),沪上76号,或有变局,望早做准备。”
没有落款,没有来源。
林薇拿着这张没头没脑的纸条,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谁送来的?是警告?是提示?还是……陷阱?
“申时……76号……变局……”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是惊鸿!一定是他想办法传递出来的消息!他虽然身陷囹圄,却仍在努力向外传递信息!“望早做准备”——他在告诉她,机会可能就要来了,让她准备好接应!
可是,准备什么?如何准备?她现在自身难保,被严密监控,与上海的联系也几乎中断!
她猛地看向老金:“老金!我们……我们在上海,在76号附近,还有没有可以动用的人?哪怕只有一个!有没有可能……在明天下午三点左右,在76号外面制造一些……动静?”
老金面露难色:“林小姐,76号是龙潭虎穴,我们的人损失惨重,靠近都极其困难,更别说制造动静了……而且,我们不清楚里面会发生什么,贸然行动,只怕……”
林薇也知道这要求近乎天方夜谭。但她不能放弃!这是惊鸿用生命传递出的信号!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她如同困兽般在房间里踱步,眼神焦灼而锐利,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关键。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台蒙尘的收音机上。
一个念头,如同彗星般划过她的脑海。
舆论!她之前发动了舆论,但范围还局限于报纸和知识界。如果……如果能将这个消息,用一种更直接、更无法封锁的方式,瞬间传递出去呢?
比如……电台广播!
战时重庆,电台是传递信息、鼓舞士气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在明天下午三点左右,通过某个电台,哪怕是极其短暂的时间,播报出一条关于“上海抗日志士沈惊鸿蒙冤,将于今日在76号被迫害”的消息……
这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会不会迫使正在76号巡视的“总部特派员”不得不有所顾忌?会不会给内部像柳如烟那样的同志创造机会?会不会……打乱赵德明的阵脚?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操作难度极大,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有可能穿透重重封锁、将影响力直接投射到76号内部的方法!
“老金!”林薇猛地转过身,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你认不认识……广播电台的人?最好是能接触到播音设备的人?”
老金被林薇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震慑住了,他愣了一下,随即努力回想:“有……有一个远房侄子,在中央广播电台做技术员……但……”
“没有但是!”林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找到他!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明天下午三点,让全重庆,至少让一部分人,听到一条消息!”
她迅速伏案,写下了一行简短却极具冲击力的文字。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山城重庆在寂静中沉睡,但一场关乎生死、正义与阴谋的终极较量,已经拉开了帷幕。微光虽弱,却誓要刺破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