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站在门口,风从他身后灌进来,吹动了案角那张未干的灯塔图纸。沈知微抬手按住纸页,指尖沾上一点墨痕。她没有抬头,只问:“出了什么事?”
“北狄使团到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夜里的更鼓,“金匣密信,指名要你亲启。”
她放下手,将笔搁进笔山。墨迹在纸上凝成一小片黑点,像一颗沉下去的星。她起身,取过宫人递来的霞帔披上,玉环相撞,声清而冷。
一刻钟后,勤政殿内灯火通明。百官列立,气氛肃然。北狄使臣立于丹墀之下,身披狼皮大氅,腰佩弯刀,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不低垂。
礼部尚书出列,宣读来使国书。词句恭敬,无非是边贸通好、岁贡如例。读完之后,使臣双手捧出一具金匣,高举过头。
“我国新王敬仰大周皇后德仪,愿结秦晋之好。此信为婚请之辞,请皇后亲览。”
通政司官员接过金匣,转呈御前。沈知微坐在侧位凤椅上,未动。直到裴砚目光落来,她才伸手接过。
火漆印是狼首形状,雕刻粗犷。她用指甲挑开,取出一封薄绢信笺。展开时,袖中手指微微一顿。
心镜系统启动。
三秒内,使臣心头闪过一句:“庶女当国母,今日叫她当众出丑。”
她垂眼继续看信。字面写的是求娶皇后族中侄女,入北狄为媵妾,言辞看似谦卑。可她知道,这“侄女”根本不存在。沈家无此女,也从未报备宗室谱牒。
系统再度发动,扫向信纸背面隐匿的心声——
“若她怒,则失容于朝堂;若忍,则辱及皇室。南朝女子掌权,不过笑话一场。”
她合上信,缓缓站起。
群臣静默。有人低头,有人偷觑。士族几位老臣 exchanged 眼神,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沈知微走到殿中,面对使臣,声音清晰:“你说你们大王求亲?”
“正是。”使臣躬身,“愿与天朝联姻,永结盟好。”
“那你可知,我有没有侄女?”
“这……听闻皇后出身沈氏,当有宗亲后辈。”
“我没有侄女。”她说,“沈家女儿,名字记在宗卷,婚嫁由礼部备案。你说的这个人,不存在。”
使臣脸色略变,仍强笑道:“或是称呼有误,但心意诚恳,还望海涵。”
“心意诚恳?”她冷笑一声,将信举高,“这封信,不是求亲,是挑衅。你口称联姻,实则羞辱本宫出身,贬损大周体统。你以为我不懂你们的算盘?”
全场一震。
她不再看他,转身面向御座:“陛下,此信污蔑国母,动摇邦交,不配留存。臣妾请毁之。”
裴砚端坐不动,目光沉静。片刻后,他点头。
沈知微双手执信,用力一撕。
“嗤啦——”
绢帛断裂的声音在大殿里炸开。她再撕,再撕,动作不停,直到整封信化作碎片。她走向殿侧铜炉,扬手一撒。
火焰腾起,映亮她的脸。没有怒色,也没有颤抖,只有一种彻底的冷静。
“传我口谕。”她对通政司主官道,“回复北狄:大周皇后无侄女待嫁,更无女子外嫁为媵之制。尔等若真求和,当遣正使、持国书、依礼法。若怀异心,尽管放马过来,我大周边军随时奉陪。”
她说完,回身看向使臣:“你带回这句话。多一个字不必加,少一个字也不必减。”
使臣跪倒在地,额头贴上地面。“臣……领命。”
无人敢抬头。百官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
裴砚终于起身。玄袍拖地,步履沉稳。他走下御座,站到沈知微身旁,只说了一句:“准奏。”
这一句,是认可,也是宣告。
北狄使臣捧着空匣退出大殿时,脚步踉跄。守门侍卫看见,他袖口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抖得渗出血来。
殿内恢复安静。
沈知微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铜炉里最后一点灰烬被风吹散,才开口:“取六宫账册来,我要核对本月各宫份例。”
内侍应声退下。
一名礼部郎中上前,低声问:“皇后,此事是否需拟正式诏书回应?以防北狄借题发挥。”
“不用。”她说,“他们要的是反应,我们给得越快,他们越不敢动。现在写诏书,反倒显得我们在怕。”
那人怔住,随即拱手:“是。”
又有工部官员迟疑道:“边关哨所已有急报送来,北狄骑兵近日频繁调动,恐有异动。”
沈知微看向裴砚。
裴砚道:“已令沿边四镇戒严,水师巡防东海,防其南北夹击。另调两万羽林军驻守幽州,明日出发。”
她点头。“再派细作入北境,查清他们粮草储备与冬衣发放情况。若真要开战,必在雪落之前。”
话音刚落,太子匆匆入殿。他额上有汗,显然是跑来的。
“父皇,母后。”他喘息着,“北狄使团离宫途中,在宫门外摔了那只金匣。匣子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烧过的纸灰。”
裴砚眉梢一动。
沈知微却笑了下。“让他们捡回去吧。灰也是证据,证明他们提过不该提的事。”
太子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位平日温和的母后,此刻像一把出鞘的刀。
他不敢多留,行礼后退下。
殿中只剩少数几名值守官员。烛火摇曳,照见梁柱上的蟠龙雕纹。
沈知微走到御案旁,翻开工部昨日呈上的灯塔建造图。她拿起朱笔,在基座厚度处画了个圈。
“这里要加三尺深桩。”她说,“海边风大,根基不牢,一夜就倒。”
工部主事连忙记下。
她又指着塔顶结构:“反光铜镜的角度再调高五度,夜里船只从远处来,必须一眼就能看见。”
“是。”
她说完,放下笔。墨汁滴下一滴,落在图纸中央,像一颗定下来的心。
裴砚走过来,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加防。”
她看了他一眼。“怕有人破坏?”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说,“你建的不只是灯塔,是通往外面的路。有人不想我们走出去。”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图纸卷起,交给内侍送去工部加急处理。
片刻后,王令仪从殿外进来。她穿着淡青色宫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
“姐姐。”她行礼,“六宫这个月的开支超了三百两银子,查出来是惠妃那边用了贡缎做帘子,说是旧的褪色了,换了新的。”
沈知微接过折子,翻开看了一眼。“贡缎是御用,她也敢私取?”
“她说……以为是库存剩下的。”
“库存剩下的也是宫中财物。”沈知微合上折子,“你去告诉她,下个月她的份例减半,用来抵偿。再有下次,直接报刑司。”
王令仪应下,却没有马上走。“姐姐,我听说北狄的事了。你今天在朝堂上的举动……很痛快。”
沈知微看着她,语气平淡:“这不是痛快的问题。他们想让我难堪,我就让他们更难堪。宫里也好,朝上也罢,道理只有一个——谁先动手,谁就输。”
王令仪点头,眼里有光闪了闪。
她走后,沈知微走到窗边。天已微亮,宫道上扫雪的太监正堆起一道矮墙。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边军信使赶往勤政殿。
她知道,这一战还没完。北狄不会善罢甘休。
但她也不打算收手。
裴砚走到她身边,低声问:“累吗?”
“不累。”她说,“这种事,做得越多,越清醒。”
他看着她侧脸,忽然说:“昨天你画灯塔的时候,我在门口站了很久。那时候就在想,你能把星星画进图纸里,也能把敌人挡在国门之外。”
她没回头,只说:“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再踩着我们的尊严走路。”
他伸手,轻轻扶住她手腕内侧那道旧疤。触感粗糙,像一道刻进肉里的线。
“从前你躲着活。”他说,“现在你站着赢。”
她抽回手,转身走向殿中主位。“拿东宫航海考核的名单来,今天我要亲自过目。”
内侍捧着文书快步走来。
她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个名字是皇孙沈元修。
笔尖蘸墨,准备勾选。
笔尖落下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