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路灯又开始闪烁了，明明灭灭的光晕里，阿明正踮着脚往墙上拍画片。九月的晚风带着点桂花香，却吹不散墙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甸甸地挂在砖缝里。
“该回家了。”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是跟在他身后的小雅。小姑娘攥着裙角，辫梢的红绸带在风里打卷，“我妈说，过了八点不能在外面玩。”
阿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指在裤兜里摸出最后一张“孙悟空”，啪地甩在地上：“怕什么？这巷子我闭着眼都能走。”他今年九岁，是这条老巷里出了名的“大胆王”，上个月还敢在祠堂的供桌底下睡午觉。
小雅没说话，只是往路灯照得到的地方挪了挪。她的白球鞋尖蹭着一块翘起的地砖，那砖缝里长着几丛青苔，在夜里看着像团发了霉的绿棉花。
就在这时，巷尾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那扇早就朽坏的木门。阿明猛地回头，画片从指间滑落在地。昏黄的光线下，巷尾空荡荡的，只有那扇门半敞着，门轴上的铁锈在风里吱呀作响，像个老太太在咳嗽。
“谁啊？”阿明壮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弹回来时已经散了大半，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小雅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指尖冰凉：“阿明，你看……”
顺着她发抖的手指望过去，墙根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那影子长长的，歪歪扭扭地贴在地上，像是被人踩扁的纸风筝。奇怪的是，路灯明明在他们头顶，这影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伸展开，一直拖到巷尾那扇门底下。
阿明的心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夜里走路，要是看见影子不跟着自己动，就得赶紧闭着眼往家跑。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影子，看着它慢慢拱起来，边缘处泛起波浪似的褶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跑！”阿明突然喊了一声，拉起小雅的手就往前冲。画片散了一地，被他们踩得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小巴掌在拍打地面。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小雅的哭声混在里面，细细碎碎的。阿明跑得飞快，书包在背后颠得撞腰，里面的铁皮文具盒叮当作响，倒像是在给他们加油。可不管跑多快，身后那道影子总像黏在地上似的，他们跑一步，它就跟着长一截，影子的边缘在砖墙上扫过，留下淡淡的黑痕，像是用墨汁拖过的。
“等等……”小雅突然停了下来，挣开他的手。她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老槐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是什么？”
阿明喘着粗气抬头，只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月光从树杈间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看起来像张揉皱了的黄纸。老婆婆手里拄着根竹拐杖，杖头雕着个歪歪扭扭的龙头，正一颠一颠地晃着。
“阿婆，您看见……”阿明刚想问有没有看见奇怪的东西，却突然发现不对劲——老婆婆的脚，好像没沾着地。
她就那么轻飘飘地站在树下，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一动不动，像是画上去的。拐杖头的龙头对着他们，眼睛那里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像是在笑。
“快跑！”这次是小雅先喊出来的，她拽着阿明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书包上的挂坠甩来甩去，发出细碎的响声。
跑过祠堂门口时，阿明眼角的余光瞥见供桌上的香炉在动。那香炉明明是石头做的，此刻却像个活物似的，在供桌上慢慢挪着，炉子里的香灰撒出来，在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是在写字。
“别回头！”阿明咬着牙说，其实他自己也不敢回头。他想起去年清明，奶奶烧给太爷爷的纸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挪着走的。
巷子好像突然变长了，平时五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此刻却像是没有尽头。两边的墙越靠越近，头顶的天空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连路灯的光都挤不进来。黑暗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像是有人穿着拖鞋在走路。
小雅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指着脚边：“它、它在咬我的鞋！”
阿明低头一看，只见那道影子不知何时分成了好几截，其中一截像条小蛇似的缠在小雅的脚踝上，边缘处还在微微蠕动，真像是在啃她的白球鞋。
“抬脚！”阿明急中生智，拽着小雅往旁边一跳。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肘擦过粗糙的水泥地，火辣辣地疼。可奇怪的是，那影子好像怕光——刚才他们摔倒的地方，正好有块路灯照进来的光斑，影子缩在光斑外面，像条被晒着的蚯蚓似的扭动着。
“躲在光里！”阿明反应过来，拉着小雅往路灯底下挪。昏黄的光晕里，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煞白的脸，还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就在这时，巷尾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阿明！小雅！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是小雅的妈妈！她举着个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他们身上。“都几点了还不回家？看我不打你们屁股！”
阿明和小雅对视一眼，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小雅扑进妈妈怀里，哭得惊天动地。阿明抬头望去，刚才老婆婆站过的槐树下空荡荡的，祠堂门口的香炉好好地摆在供桌上，连那道奇怪的影子也不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叹气。
“妈，我们看见……”小雅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被妈妈打断了：“看见什么？是不是又听阿明说鬼故事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跟他瞎混。”
阿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拽着小雅跑的时候，好像抓到过什么冰凉的东西，现在手心还留着淡淡的凉意。
回家的路上，小雅的妈妈走在中间，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开路，把影子拉得长长的，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脚后。阿明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巷子深处黑漆漆的，只有那盏路灯还在明明灭灭地闪着，像只眨着的眼睛。
“明天还来玩吗？”快到家门口时，阿明小声问。
小雅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却还是点了点头：“来……不过，我们得早点回家。”
阿明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他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那张没拍完的“孙悟空”还落在巷子里。也许明天天亮了，该去把它捡回来。
夜风又起，吹得巷口的桂花香浓了几分。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便悄无声息了。